我指尖轻轻捏着那片从炭盆凹槽费力抠出的朱砂,借着摇曳的烛火,细细端详它在宣纸上拖出的如血般的暗红痕迹,那痕迹仿佛在诉说着不为人知的故事。
殿外,突然传来“哐当”一声铜盆坠地的巨响,那声音尖锐地刺进我的耳朵,惊得案头青瓷笔洗里的月影瞬间碎成闪烁如银屑的光斑。
";主子可要传晚膳?";翠儿双手捧着绘有缠枝莲纹的精致食盒,迈着轻盈的步伐走进来,此时的我,正对着昨日从尚宫局讨来的名册,痴痴地出神。
烛芯“啪”地爆开一朵小小的火花,那炽热的火花精准地落在";年满廿五即放归";的朱砂批注上,瞬间烫出一个焦黄的洞,伴随着轻微的焦糊味钻进我的鼻腔。
";上月调去御药局的春桃,识得几味药材了?";我蘸着冒着热气、散发着淡淡茶香的茶汤,在光滑的黄花梨案几上写下“当归”二字,墨色缓缓在木纹里洇开,散发出一股浓郁的苦香,萦绕在鼻尖。
窗棂外,老嬷嬷那严厉又带着些许尖刻的训斥声悠悠飘来:";姑娘家学这些劳什子,当心将来......";那声音如同冰冷的寒风,刺痛着我的心。
更漏那有节奏的滴答声中,我望着铜镜中自己紧蹙的眉峰,那眉头仿佛锁住了无数的忧虑。
镜面忽而映出梅嫔提着八宝攒盒的身影,她新裁的藕荷色襦裙轻柔地扫过门槛,带进来几片沾着晶莹夜露的银杏叶,那叶片上的露珠在烛光下闪烁着微光。
";姐姐真要教那些丫头识字?";她掀开攒盒的动作带着赌气的“哗啦”响动,玛瑙碟里的桂花糖蒸新栗腾腾地腾起白雾,那白雾带着甜甜的香气,弥漫在空气中。";今儿连我宫里的小丫头都敢顶嘴,说什么';臧娘娘说女子也该明理';。";
我轻轻捻起颗栗子,指腹瞬间被烫得发红,那股热意迅速传遍指尖:";上月御膳房打碎汝窑盏的那个丫头,若识得';易碎';二字......";
话音还未落下,忽闻西偏殿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瓷器碎裂声。
梅嫔腕间的翡翠镯子猛地撞在案角,“咔嚓”一声裂成两汪碧绿的水纹,那清脆的声响在寂静的殿内回荡。
我们匆忙赶到时,只见满地青瓷碎片在烛光下闪烁着清冷的光,映着十来个瑟瑟发抖的小宫女,领头的嬷嬷正高高举着那根包浆油亮的竹尺,眼看就要往人掌心落。
";且慢!";我伸手攥住那根竹尺,虎口被震得一阵发麻,仿佛电流传遍手臂。";她们摔的是霁蓝釉梅瓶?";
老嬷嬷浑浊的眼珠缓缓转了转,声音带着一丝敬畏:";回娘娘话,正是太后赏的......";
";瓶底可有';大周官窑';款识?";我蹲下身子,拾起块瓷片,迎着摇曳的烛光仔细查看,";这釉色分明是前朝仿品,太后宫里怎会......";话还没说完,几个小宫女突然“扑通”一声跪下,露出手背上新鲜的墨痕。
梅嫔的绢帕轻飘飘地掉在满地碎瓷间。
我望着那些歪歪扭扭的";勤";字,忽然想起冷宫梁柱上暗红的符咒——原来有人早把姑娘们习字的宣纸,偷换成驱邪的黄表纸。
三更天,那沉闷的梆子声“梆梆”地响着,我呆呆地盯着案头堆积如山的《女诫》与《千字文》,心中思绪万千。
忽有一阵凉飕飕的夜风“呼”地掀开东窗,将几页写满算术的宣纸吹得满殿纷飞,那纸张“沙沙”作响,仿佛在诉说着无奈。
小顺子提着灯笼匆匆进来时,正撞见我在慌乱地追一张写着";叁拾柒文购炭五斤";的纸片。
";万岁爷说,臧主子要的铸铁活字模子,造办处已然得了。";他袖口散发着御书房特有的松墨香,靴底还踩着片金箔纸,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只是......太后娘娘今晨召了六尚女官。";
我轻轻抚摸着铜活字上凹凸不平的纹路,那纹路仿佛刻满了历史的痕迹,忽然听见远处传来一阵嘈杂的喧哗声。
我缓缓推开朱漆斑驳的北窗,一阵冷风扑面而来,望见十几个提着灯笼的嫔妃正急匆匆地往慈宁宫去,为首的郑昭容鬓边金步摇在夜风里“泠泠”作响,如同清脆的铃声。
次日卯时,我抱着新制的识字册子,怀着期待的心情往尚仪局去。
路过连接宫殿的小径时,两旁的花草在晨风中轻轻摇曳,露珠从叶片上滑落,发出细微的滴答声。
我心中有些忐忑,不知道今日又会遇到怎样的事情。
途经千秋亭时,忽见十几个小宫女跪在结了薄霜的青砖地上,那薄霜在晨光下闪烁着清冷的光,面前散落着被撕碎的《九章算术》残页。
";祖宗规矩不可违!";刘美人的嗓音如同淬了冰的银簪,冰冷而尖锐,她绣着金凤的裙摆“唰”地扫过跪地宫女发颤的肩膀。";女子无才便是德,臧妹妹莫要祸乱宫闱!";
我解下孔雀纹斗篷,轻轻地盖在最年幼的宫女身上,触到她冻僵的手指时,摸到掌心结痂的墨痕,那墨痕仿佛是她们努力的勋章。
抬眼见廊柱后闪过梅嫔水绿的衣角,忽然想起昨夜她临走前,往我妆奁匣里塞了本泛黄的账册。
";姐姐请看第十一页。";我迎着温暖的朝阳展开那册陈年账簿,泛潮的纸页间夹着张药方,那纸张散发着淡淡的霉味。";永和三年冬,浣衣局因不识';砒霜';二字,误将八宝鸭......";
刘美人描得精致的柳叶眉突然抽搐了一下。
我望着远处匆匆赶来的陈太医,他药箱上悬着的青铜医铃“叮咚”作响,惊飞了檐下一对灰雀,那灰雀“扑棱棱”地飞向天空。
巳时三刻,日影斜斜地照在尚仪局的楠木匾额上,那匾额在阳光下闪烁着金色的光芒。
陈太医将人体经络图挂在堂前时,底下传来此起彼伏的抽气声。
我望着最后一排悄悄收起绣绷的宫女,看见她们发间银簪在宣纸的反光里晃成星河,那星河璀璨而耀眼。
";妇人怀胎十月,需避哪些药材?";我轻轻敲了敲贴着红纸的陶罐,那声音清脆而响亮。
角落里突然站起个梳双丫髻的小宫女,她紧紧攥着写满笔记的帕子,声音细若蚊蝇却字字清晰:";禀娘娘,忌用麝香、红花、夹竹桃......";
梅嫔的茶盏“啪”地跌碎在青砖地上。
我转头望见门边伫立的玄色身影,李悦指尖还拈着片从我院中摘的银杏叶,龙纹袖口染着御书房的墨香。
暮色渐渐浸染御花园,那色彩如同一幅绚丽的画卷。
皇帝的手指轻轻拂过我发间微颤的东珠步摇,那触感轻柔而温暖。
晚风送来远处宫女们诵读《诗经》的声浪,那声浪如同悠扬的乐章,惊起荷塘里一对交颈的白鹭,那白鹭“扑棱棱”地飞向天空。
";柔儿可知,今晨太后夸赞尚食局新制的茯苓糕?";他忽然将个冰凉的物件塞进我掌心,竟是枚刻着";勤";字的铜活字。";做糕的丫头说,这是她头回看懂《饮膳正要》里的';忌相克';篇。";
我望着渐暗天际掠过的雁阵,忽然发现领头的竟是只断线的纸鸢,那纸鸢在风中摇摇欲坠。
皇帝温热的呼吸轻轻拂过耳畔:";明日朕让内务府添二百盏琉璃宫灯——总要照亮她们临帖的案头。";
夜露初降时,我独自倚在重华宫的朱漆廊柱下,那廊柱散发着淡淡的木质香气。
忽见梅嫔提着盏兔儿灯从月洞门走来,灯罩上歪歪扭扭写着";臧";字的姑娘,正把什么物件塞给守夜的小宫女。
风里传来纸页翻动的沙沙声,混着远处嬷嬷们渐弱的斥骂声。
我望着中天渐圆的月亮,忽然听见皇帝今晨低语时,藏在袖中的那串铜钥匙清脆的响。
晨光漫过宫墙时,我倚在尚仪局的雕花门框上,望着二十张榆木长案前挺直的脊背。
小宫女们蘸墨的狼毫在宣纸上“沙沙”作响,将昨日陈太医教的人参八珍汤方子誊写得工整——只是每个";参";字右上角都多一撇,像是顶着歪斜的簪花。
";主子瞧这些丫头,";翠儿捧着新制的玻璃砚滴进来,袖口沾着松烟墨香。";昨儿御药房报错秤的差池,竟比上月少了七成。";她话音未落,忽见个梳双螺髻的小宫女捧着药囊疾步而来,靛青裙裾扫过门槛时带起写着";忌相克";的纸片。
";禀娘娘,梅嫔主子遣奴婢送来的艾草香囊。";小宫女从袖中掏出张叠成方胜的笺纸,帕子边缘洇着朱砂画的经络图。";主子说让您瞧瞧她新学的针灸穴位可对?";
我展开笺纸时,几粒决明子从夹层“簌簌”掉落。
梅嫔簪花小楷写的";足三里";三字旁,赫然描着只憨态可掬的兔子——倒比她往日在账本上画的押印灵动许多。
暮春的风裹着浓郁的药香穿过回廊,将远处诵读《千金方》的声浪送进窗棂。
我踩着满地碎金般的夕照往御花园去,忽见几个尚食局的宫女蹲在太湖石畔,正用树枝在沙地上演算晚膳的柴炭用量。
";三斤六两折银钱几何?";领头的大宫女发间银簪晃成流星,在";叁拾柒文购炭五斤";的旧账目上划出新痕。
小顺子提着食盒经过时,差点撞翻她们堆在石边的《九章算术》残卷。
晚膳时分,李悦挟了块茯苓糕搁在我面前的玛瑙碟里。
琉璃盏中的烛火将他袖口龙纹映得忽明忽暗:";柔儿可听说今晨慈宁宫的事?
太后竟让身边嬷嬷跟着学《急救要术》。";
我望着他指尖沾染的朱砂批注,那是今晨新呈的宫女考课簿。
突然檐下传来玉珠相撞的脆响,梅嫔提着盏兔儿灯闯进来,灯罩上歪歪扭扭写着";臧娘娘教我们算账";的字样。
";姐姐快看这个!";她将本靛蓝封皮的账册“啪”地拍在膳桌上,震得翡翠盏里的杏仁茶泛起涟漪。
泛黄的纸页间夹着张前朝药方,永和三年那行";误将砒霜作明矾";的记载旁,添了行簇新的簪花小楷:今有宫女识字三百,此类谬误当绝矣。
更漏滴到戌时三刻,我望着镜中自己发间的东珠步摇。
翠儿捧着鎏金托盘进来时,三十枚刻着";勤";字的铜活字在烛火下泛着暖光——原是六尚女官联名铸的谢礼。
";主子真要推了这功劳?";小顺子磨墨的手顿了顿,朱砂溅在刚拟好的请功折子上。
我蘸墨在梅嫔、陈太医并六尚掌事的名讳上画了圈,笔锋扫过太后赏的澄心堂纸,惊飞了停在窗棂的夜莺。
次日颁赏的旨意传遍六宫时,我正在慈宁宫陪太后抄经。
老嬷嬷端来的雨前龙井腾起白雾,模糊了太后腕间那串突然转得飞快的沉香佛珠。
";哀家记得刘美人上月献的百鸟朝凤图,";太后忽然搁下紫檀狼毫,凤眸扫过廊下跪接赏赐的众妃。";针脚倒是比往昔工整许多。";我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正撞见刘美人捧着《女则》的手微微一抖,书页间飘落张写着";当归四逆汤";的笺纸。
暮春最后一场雨落下来时,李悦带着我走过焕然一新的尚食局。
玻璃宫灯将两百张榆木案照得透亮,小宫女们核账的算珠声与窗外雨打芭蕉的韵律渐渐相和。
梅嫔突然从药柜后探出头来,发间别着的银针在灯下晃成流星:";姐姐快看,这丫头竟识得波斯进贡的没药!";
雨霁时分,我独自立在重华宫的白玉栏杆前。
晚风送来尚仪局夜课的读书声,将荷塘里新绽的并蒂莲惊得微微一颤。
忽有暖意自背后漫来,李悦的龙纹大氅裹住我肩头时,带着御书房特有的陈墨香。
";柔儿可听见前朝的传闻?";他指尖拂过我掌心的铜活字,在";勤";字凹陷处留下温热。";几位御史大夫竟在奏折里引用宫女们写的《防疫策论》。";
我望着太液池上渐起的薄雾,忽然瞧见个梳双丫髻的小宫女提着灯笼走过九曲桥。
她腰间佩的香囊绣着歪斜的";安";字,夜风掀起的裙裾下露出半截《千金方》书角。
月华浸透宫墙时,我数着更漏声将今日的考课簿收入檀木匣。
翠儿突然举着盏琉璃灯闯进来,暖黄光晕里晃着十几个嫔妃联名献的万民伞——伞面上竟用各色丝线绣满药方。
";主子您听!";她推开雕花木窗,夜风裹挟着此起彼伏的读书声涌进来。
我望着远处星星点点的玻璃宫灯,忽然发现尚仪局的琉璃瓦上落了只断线的纸鸢,翅羽间隐约可见";女医";二字。
李悦的脚步声混着铜钥匙轻响从廊下传来时,我正对着铜镜卸下发间东珠。
菱花镜中忽然映出西北角楼上的阴云,像极了那日从炭盆里抠出的朱砂残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