菱花镜里的阴云被李悦推门带进的风吹散,那风带着丝丝凉意,轻拂过我的脸颊,如同温柔的抚摸。
他解下的玄色披风还沾着夜露,湿漉漉的触感在他将披风取下时似乎都能隐约感觉到。\"西北贡的葡萄冻搁在冰鉴里,柔儿尝尝?\"他拈起颗剔透的冰珠子,那珠子在烛光下闪烁着晶莹的光,如同璀璨的宝石。
珠子在我唇边转了个弯,\"听说尚宫局今日又闹了场风波?\"
我衔住那颗沁凉的甜,舌尖感受到葡萄冻细腻的口感,齿间蓦地咬到块硬物。
我心中一惊,这是什么?
仔细一看,竟是枚刻着\"勤\"字的铜活字。
这铜活字怎么会在葡萄冻里?
我满心疑惑,思绪瞬间纷乱起来。
烛火摇曳间,光影在墙壁上晃动,发出轻微的噼啪声。
我望见窗外琉璃瓦上的纸鸢被风吹得翻了个身,那纸鸢在空中翻转时,发出呼呼的声响,露出背面密密麻麻的针脚。
\"明日要考校女官的《脉经》笔记呢。\"我笑着将铜活字系上腰间禁步,丝绦缠绕间,手指触摸着丝绦的柔软,梅嫔午后在尚仪局廊下那声冷笑又浮上心头。
她抚着鎏金护甲说\"娘娘心善\",可指甲分明掐断了三根孔雀羽,那清脆的断裂声仿佛还在耳边回响。
晨雾未散时,我带着翠儿往掖庭去。
雾气弥漫,眼前的景色如同蒙上了一层薄纱,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气息。
青石板缝里钻出几簇车前草,嫩绿的颜色在晨雾中显得格外清新。
昨夜读书声浸润过的晨风里,却飘来半句压低的讥讽:\"...真当自己是女状元了?\"那讥讽的声音带着丝丝寒意,钻进我的耳朵。
转角处,梅嫔云锦裙裾扫过沾露的忍冬藤,裙裾摩挲忍冬藤的沙沙声传入耳中。
身后跟着的嬷嬷怀里抱着整摞《女诫》。
她们在看见我的瞬间噤声,梅嫔鬓间那支累丝金凤钗却晃出凌厉的光,那光刺痛了我的眼睛。
\"娘娘万安。\"她屈膝时,我瞧见她袖口露出的宣纸边角,墨色洇出\"祖宗旧制\"几个字。
这“祖宗旧制”四个字究竟意味着什么?
是她反对新制的暗示吗?
我心中暗自思索。
我俯身替她扶正腰间禁步,指尖触到温热的铜香囊,那温热的触感从指尖传来。\"妹妹这鹅梨帐中香倒是别致,只是...前日陈太医说此香伤肺。\"香球转动时,内壁刻着的\"安\"字硌得我指尖发麻。
谣言是随着暮雨漫进昭阳殿的。
雨滴打在宫殿的瓦片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小顺子送来的冰湃樱桃沾了水汽,那水汽在樱桃表面凝结成细小的水珠,触手凉凉的。
他踮脚替我收晾在廊下的医书时,忽然压低声音:\"外头都说...新选的女官要带着主子们读洋人的书。\"
琉璃宫灯在穿堂风里摇晃,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
我蘸着樱桃汁在宣纸上勾画,那樱桃汁的酸甜味道在鼻尖萦绕。
墨色晕染开来,竟与梅嫔香囊里抖落的朱砂粉重叠成诡异的纹路,那纹路仿佛隐藏着某种秘密。
翠儿气得绞断三根丝线,丝线断裂的声音清脆刺耳。
我却将绣着药方的锦帕覆在谣言册子上:\"备轿,去司药司。\"
雨打宫檐声中,我望着陈太医捧出的问诊记录轻笑。
梅嫔近三月要的安神香,数量如此之多,按照正常用量,这远超她个人所需,结合她之前对新制的态度,我怀疑她是因为新制推行带来的压力而需要更多的安神香来舒缓情绪。
颁新制的诏书下来那日,梅嫔描金的护甲差点划破织金椅垫,那尖锐的摩擦声让人心中一紧。
我当众将鎏金狼毫递给她时,她瞳孔里映着窗外断线纸鸢的残影:\"娘娘让妾身...誊写新规?\"
\"妹妹簪花小楷最是工整。\"我亲自替她研墨,松烟墨香弥漫在空气中,盖过她袖中逸出的沉水香。
她笔尖悬在\"每月考核\"四个字上久久未落,我忽然指向檐角新换的玻璃宫灯:\"你瞧,这西洋琉璃比窗纸透亮,可窗棂还是咱们的万字纹。\"
她腕间金钏轻响,一滴墨落在\"择优晋升\"旁,像极了那日樱桃汁晕染的形状。
半月后的考校日,梅嫔竟第一个到场。
她将誊抄的新规压在青玉镇纸下,发间别着支素银簪。
我翻开她递来的《防疫策论》,扉页夹着张泛黄纸笺——是她三年前小产时开的药方。
\"娘娘请看。\"她突然指向殿外,十几个梳双丫髻的小宫女捧着药囊鱼贯而入,每个香囊都绣着工整的宫职名称。
晨光穿过新换的玻璃窗,照亮她们腰间晃动的铜牌,那上头刻着的\"勤\"字,分明是李悦那夜把玩的铜活字。
这铜活字究竟代表着什么呢?
难道与新制中的某种理念有关?
我心中再次泛起疑问。
我转身取花剪时,瞥见西北角楼上的阴云已散。
铜镜里映出李悦玄色衣角闪过月洞门,他指尖转着的翡翠扳指,正巧嵌着与我禁步上相同的铜活字。
李悦指尖的翡翠扳指在晨光里转出潋滟水纹,我倚着雕花槅扇笑出声来。
他忽然拽着我往御花园疾走,玄色龙纹袍角扫过石阶上未干的雨渍,惊起两只正在啄食的朱顶雀,那朱顶雀惊飞时的扑翅声格外响亮。
\"慢些......\"我踉跄着扶住垂丝海棠,却见他已攀上假山石。
金线绣的云纹皂靴碾碎几片青苔,发出细微的咯吱声,修长手指探进花丛时,惊落了半宿春露,那露水溅落在我脸上,凉凉的。
沾着泥土的素心兰被递到我眼前,花蕊里还蜷着只酣睡的玉色瓢虫,那瓢虫的外壳在阳光下闪烁着柔和的光。
李悦用帕子裹住花茎,却故意让冰凉的露水顺着我腕骨滑进衣袖:\"那年选秀,你簪的海棠也是这般挂着晨露。\"
我望着他睫羽上沾着的花粉,忽然想起三年前初遇。
那时我因打翻胭脂匣跪在青石板上,他玄色衣摆掠过我眼前时,也带着这般清苦的草木香。
新制的铜铃在六宫檐角叮咚作响时,尚宫局廊下的漏刻竟比往日快了半刻。
我站在司簿司的二楼,看着抱账册的小宫女们踏着铜铃声碎步疾行。
鹅黄襦裙扫过砖地时,像极了御花园里被春风惊起的连片棣棠。
\"娘娘请看。\"翠儿捧着尚食局的食单轻笑,\"如今备膳时辰竟比从前省了半柱香。\"朱砂笔迹蜿蜒过蜜渍金桔与茯苓霜的字样,在\"疾疫时节添枸杞二钱\"处晕开欣慰的墨花。
在司簿司看着小宫女们忙碌的身影,心中感慨新制带来的变化。
离开司簿司后,沿着宫道前行,不知不觉就到了浣衣局,这里又是另一番景象。
晾晒的月白中衣在风里翻涌如浪,那衣物被风吹动的呼呼声不绝于耳。
两个梳双螺髻的小宫女蹲在井边,就着淘米水讨论《脉经》里的穴位图,她们的交谈声清脆悦耳。
年长的嬷嬷原本提着藤条过来,瞥见我禁步上晃动的铜活字,竟默默将藤条换成了甜杏脯。
梅嫔送来的绣屏搁在紫檀案上时,我正在临摹陈太医献上的西洋解剖图。
金丝银线绣的百子千孙图里,有个襁褓婴孩的掌心分明刺着\"勤\"字。
小顺子说梅嫔近来总往司药司跑,倒把抄经用的青玉砚台磨出了药杵的凹痕。
暮春夜雨来得急,我裹着李悦的玄色披风在灯下勾画学堂图纸。
琉璃灯罩里新换的鲸油烛爆了个灯花,那灯花爆裂的声音清脆,恰落在\"女子亦可习天文\"那行小字上。
窗外忽然传来重物坠地声,翠儿举着伞冲出去,回来时裙角沾着几片带牙印的《女诫》残页。
\"是野猫撞翻了旧书箱。\"她将热姜茶搁在案头,铜匙与瓷盏相碰的脆响里,分明混着墙根下仓皇远去的木屐声。
梅嫔送完绣屏后不久,李悦前来探望,他看到案上的绣屏,
七枚错金环扣上悬着的,竟是我昨日落在御花园的铜活字香囊。
\"柔儿可知这是何物?\"他忽然将香囊悬在烛火上,青铜在炽热里渐渐显出暗红纹路——那分明是西洋钟表内部的齿轮图样。
冰鉴里融化的葡萄冻在青瓷碗壁凝成水珠,滴落在《坤舆格致》的书页上,将葡萄牙传教士绘制的星图氤氲成暧昧的墨团。
我蘸着葡萄汁在宣纸上画学堂布局图时,李悦的朱笔忽然圈住藏书阁的位置:\"此处该添扇琉璃窗。\"他腕间沉水香拂过我鼻尖时,窗外的纸鸢恰好掠过北斗星杓,尾羽上系着的铜铃唱着异邦小调。
六月初八的蝉鸣格外躁动,那蝉鸣声仿佛要将整个世界都淹没。
我立在司制司的绣架前,看十几个小宫女用掺了金线的孔雀翎羽绣学堂匾额。
梅嫔突然递来盏冰镇酸梅汤,瓷碗底压着张泛黄的药方——正是三年前那张。
\"娘娘的学堂......\"她鎏金护甲划过\"明理\"二字时,突然折下自己发间的素银簪,\"妾身箱底还有二十方松烟墨。\"阳光穿透新糊的西洋玻璃窗,将她眼尾细纹照得清晰可辨。
那些曾经盛满讥诮的褶皱里,此刻竟蓄着掖庭老嬷嬷们常见的、混着药香的希冀。
我尚未开口,忽听得廊下传来玉珏相击的脆响。
小顺子捧着描金木匣疾步而来,匣中整整齐齐码着十二枚铜活字,在\"勤\"与\"安\"之外,竟多了个锋芒毕露的\"破\"字。
蝉声倏地停了,穿堂风卷起我案头未干的字帖。
墨迹淋漓的\"女子学堂\"四字飞落在李悦玄色龙纹袍角上,他弯腰拾起时,翡翠扳指正巧卡在\"学\"字最后那个悬针竖的锋芒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