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内的静哥儿听着自己母亲的声音,直到对方离去,他才低声抽噎起来。
他曾经以为他不害怕,杜文年早都已经被打个半死被逐出村去了,可是他还是在午夜梦回梦到杜文年那张狰狞的脸。
甚至在被杜文年在林子里差点欺负的时候,他都还没有那样的害怕。
可是后来明明过去了很久,在他洗衣服时,缝补衣服时,做饭时,每一个再平凡不过的时刻,他的脑海里都突然出现那张脸,挥散不去。
他强装镇定,假装没事人似的,继续做着自己的事情,但是内心已经已经崩溃。
他不明白,这个人已经消失那么久了,为什么还要出现在他的脑子里。
静哥儿有时候都忍不住想,为什么没有直接把他打死?如果他又回来了怎么办?
即使他清楚的知道杜文年永远也不能回来了,大概现在可能已经死在了哪个荒郊野外,可是这种他随时可能回到杜家村的不确定性,让他恐惧。
时间越久,他就越来越恐惧害怕,在晚上看着黑漆漆的屋子害怕极了,偷偷点着烛火,才能睡着。
母亲看到他的屋子半夜还燃着烛火,担心他,第二日将他带到屋子里安慰,试图给他找一个好人家来改变他的状态。
他看着桌上母亲买来的一桌的蜡烛,他明白母亲是关心他,找一个好人家,已经是卖了一辈子豆腐的张大花能为她心爱的静哥儿所能想到的最好的出路了。
可是他不敢,静哥儿感觉自己的未来可能都不会过平常人的日子了,他还试图通过想着杜秀才的模样,来转移自己的注意。
但是让静哥儿绝望的事情出现了,他一度觉得杜秀才就是他衷心所爱慕的,可现在他心里十分平静。
他只想和母亲一样,就在村子里卖卖豆腐,他没有什么大志向,就想嫁给喜欢的人,生两三个孩子,一直平淡生活到老死。
但是现在这样他从前想要且觉得一定可以实现的未来,就这样逐渐在他的眼前消失。
他几次想要开口跟母亲说,
“不如我到山上观里去吧,一辈子也挺好。”
可是他不想要,他明明一点儿都不想去观里过一生啊!
静哥儿想着又低啜起来,哭着哭着靠在床边睡了过去。
静哥儿做了一场梦,梦到他没有被杜秀才救下,真的被杜文年欺负了,梦里的他受不了打击,从汶水河边跳下,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他好像又变成了灵魂,飘在汶水河边,直到他被人捞起,母亲出现。
他一直浑浑噩噩的灵魂终于回了窍般,竭力哭喊着让母亲不要看,快回去!
可画面里那个在外人眼里向来牙尖嘴利,不会服输的张大花,一步一踉跄,被儿子扶着靠近了他。
静哥儿看到自己的尸体了,白得吓人,被水泡肿,整个人像被发起来了一样,衣衫都是被撕毁的模样,脸上身上的青紫在白色身体的衬托下更为显眼。
他自己都不愿多看……
母亲只看了一眼就晕死过去,被大哥往家里抱去,他着急的想靠近,可是身体好像被禁锢住了,只能在他的尸体附近。
他生来第一次感觉那样的无力,他后悔了,为什么要因此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他就这样死了,甚至所有人连凶手都不知道是谁。
后来二哥跟人把他带回了家,嫂子为他脱掉湿漉漉的衣服,用干净的清水为他擦净身体,拿出装饰精致的脂粉盒,用白色粉膏为他遮住身上的痕迹。
他认出来了,那是二哥和二嫂刚成亲时,从县城给二嫂买来的好脂粉,二嫂一直不舍得用,过年时才涂一点。
现在那珍贵的脂粉却好似不值钱一般,尽数抹到了他的脸上和身上。
静哥儿突然感觉自己的胳膊上有一点灼热,他低头看,一滴清泪落下,又很快消失,似有感应般,他看向了二嫂。
他的二嫂肩膀颤抖,手下的动作不停,明明他的尸体那样可怖,但是她的眼泪里是心疼,他知道。
后来他的身体被穿上了干净整洁的衣服,躺在棺木里,大哥和二哥红着眼眶为他盖了棺。
再后来母亲醒了过来,扑到他的棺木上,号啕大哭,他从来没见过母亲这样的失控,他看着母亲捶打自己的胸口,哪怕是父亲去世时也没有。
他的脸上满是湿润,他摸了摸自己的脸,他后悔了,真的后悔了,他想碰碰母亲,可是指尖从母亲的身体穿过。
愣怔——
“我死了,我真的死了……”
“娘——”
“我后悔了娘亲,你不要再哭了,我的心好疼,娘亲!”
他大喊着,可是满室的人,拦着母亲的嫂子,在一旁沉默落泪的大哥二哥,还有好多其他的人,没有一个人听到他说话。
向外看去,他的视线顿住。
杜文年!
他怎么敢来的!
为什么做了那种事之后他还敢来他的家里,看着他的母亲心碎的样子,还能像没事人一样看着他的棺木!
静哥儿想要上前掐住他的脖颈,把他也拽下人间,但是他拼尽全力也靠近不了他。
这个恶人,为什么还好好的活在世上。
他想告诉哥哥,是他啊,是他害了我。
但是他知道,他死了,再也没人知道谁是凶手了。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母亲又晕过去,再醒来时母亲出现在他的面前,就是一副疯癫的模样,乱糟糟的头发,穿反的鞋子。
母亲不应该是这样的。
两个哥哥将他下了葬,他的坟地旁还有一个小小的坟包,哥哥说这是以前在汶水河淹死的一个小孩,小孩儿吃百家饭长大,无父无母,让小孩儿跟他做个伴。
他入了坟后,确实看到了一个小孩儿,小孩看到他很新奇,跟他搭话,可是他无心理会。
直到小孩说他可以带着自己到别的地方去,才看向那孩子。
他跟着小孩儿又回到了家,看到了母亲不久郁郁而终,大哥整日垂头丧气,到处找凶手的线索,二哥二嫂接二连三处理着家里的事,耗着精气神。
他又去看杜文年,他以为他迟早得到报应,可是没有,就是因为他有一个好哥哥,他的日子甚至越来越好。
直到他的灵魂被猛地拉回坟地,杜文年都没有得到报应,还娶了妻,跟着杜秀才到了省城。
后来他回到坟地,不能再到别的地方,就和小孩儿一直待着,最后小孩消失了,不久他的灵魂也消散,他不知道自己会到哪里去,但是他是怀着对杜文年的恨意消失的。
静哥儿惊醒,他怔怔地看向自己的手,纤细修长,不是梦中的肿胀,他掐了掐自己的脸,疼的。
但是他不信这只是一场梦,他快速爬起来,朝着记忆里坟地的方向跑去。
一个小坟包出现在他的眼前。
这不是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