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圆知道妈妈漆小芳在担心什么,她微微凑近,小声解释道:
“妈,他不是坏人,当年我怀孕的时候,他还经常给我送野兔野鸡呢!”
漆小芳半信半疑地看了看晋东海,那乱七八糟的头发,还有被头发遮住的一半脸,看上去实在让人难以捉摸;
又看了看女儿,眼中满是忧虑与纠结,心里还是有些不踏实。
但看着女儿坚定的眼神,她也只好点了点头,下意识地紧紧地抱着小芳芳,仿佛那是她最后的底线,不想让她过去。
方圆见状,轻声说道:
“妈,要么你先带芳芳下去?”
“不要,我要和妈妈一起,我有小甜甜,我不怕!”
小芳芳脆生生地说道,这会儿她有妈妈在身边,又有那小黑团子,小家雀也不哭了,勇气忽然大了起来,那稚嫩的脸上满是倔强。
“小宝乖,你跟外婆下去吧,妈妈等会就来!”
方圆耐心地哄着。
漆小芳忧心忡忡地又看了女儿一眼,心中满是无奈与担忧,然后说道:
“我们一起去吧!”
于是,四人一同来到晋东海的破房子前。
这房子破旧不堪,仿佛轻轻一推就会倒塌。
晋东海走进屋内,在黑暗中摸索了一阵,划火柴点着了火。
那微弱的火苗在黑暗中摇曳,映出他那满是皱纹的脸。
接着,他熟练地把兔子用棍子给撑了起来,放在火边慢慢烤。
火苗舔舐着兔肉,发出滋滋的声响,很快,一股肉香渐渐弥漫开来。
方圆看着晋东海,心中的疑惑愈发强烈,说道:
“大伯,我想知道到底是出了什么事情,你能告诉我吗?”
因为丈夫曾经关心过这个事情,当时他也说了,看着这个老头他有种心慌的感觉,或许,从这老头这里能得到一些解释。
晋东海停下手中的动作,深深地看了小芳芳一眼,那目光中饱含着复杂的情感,有慈爱、有追忆、还有一丝痛苦。
然后看着方圆艰难地吞咽了一口口水,才生涩又沙哑地出声:
“看到她,我就像看到了我的孩子,如果他还在,应该也有你这么大了。”
听到这句话,方圆的眼皮子猛地跳了跳。
他这句话有两个意思:
第一,他对小芳芳的面孔感到亲切,仿佛看到了自己的亲人;
第二,那个他失去的孩子和现在的自己差不多大。
这其中的关联,让方圆心里震惊无比,那种猜测是她想都不敢想的。
晋东海的表情变得极其不自然,嘴唇也跟着发抖起来。
他喃喃出声,因为长时间没有过开口,他的很多发音甚至都有一些晦涩难懂。
二十多年前,他和一些考古的学者汇聚在这里。
因为根据古书记载,这里是有一个王爷的墓葬的。
他们被派到这里,搜寻古墓的下落。
那时的他,年轻而充满朝气,对未知的探索充满了热情。
来到这里不久后,他就和下放到这里的一个当乡村教师的女知青互生情愫。
那个女知青叫林芳,她有着一头乌黑亮丽的长发,笑起来眼睛弯弯的,仿佛藏着星辰。
两人很快陷入爱河,年轻气盛的他们没有经得住诱惑,发生了一些那个年代不允许的事情,两人为了掩盖这个事情,快速组建了家庭。
婚后,他们非常的恩爱,在所有人的眼里,他们几乎就是神仙眷侣,令人羡慕的一对。
他们在知青中的人缘不错,但是同时也有人对他恨之入骨,因为林芳可以说是所有女知青中最漂亮的一位。
因为他和林芳的结合,让一些人很不爽。
那些人心生嫉妒,对他使过很多的绊子,可他和林芳两人齐心合力,一次次地破解了那些人的阴谋。
可对方并没有因此而放弃对他的报复。
一年后他的考古工作终于有了一些进展,他们知道了那个王爷墓葬的所在地,也就是北山上。
那些心怀鬼胎的人,也同时在这个时候迎来了一个极好的机会。
动乱的火烧到了这个小县城。
一时间,整个县城陷入了混乱。
一些干部被打成了“走资派”。
一些文艺工作者被逼的自尽。
像林芳这样的一批教师被排在批判的第九位,被称作“臭老九”。
他们这些考古的,被冠以“反动学术权威”,也是重点批判的对象。
抓人的那天,天空阴沉沉的,妻子林芳正在分娩,痛苦的呻吟声让他心急如焚。
为了给妻子争取时间,他一个人挡在了所有人的前面,他跑到草垛旁,划着火柴,熊熊大火瞬间燃烧起来,又冲向知青点的屋子,把屋子给点了,和那些人对峙着。
混乱中,他的一边脸也是因为这个时候被烧毁的。
晋东海缓缓拉开自己的头发,露出那触目惊心的一边脸。
原本英俊的面容,如今只剩下一片焦黑的疤痕,坑坑洼洼,让人不忍直视。
方圆听着,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她用手紧紧的捂住了自己的嘴,不让自己哭出声,但是眼泪却跟决堤了一样,稀里哗啦的往下落。
漆小芳就是那个时代过来的人,听着晋东海的讲述,她感同身受,抱着小芳芳缓缓坐了下来,放松了警惕,时不时的抹泪。
别人也许无法共情,但是她却是极能感同身受的。
当年方建国就是那个时候被人打伤了腿,虽然后来治好了,但是留下了后遗症,一到下雨天,他的腿就疼痛难忍。
晋东海把兔子翻了一个面,兔肉已经烤得金黄,油脂滴落在火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他继续说道:
“林芳终于生出来了,是个男孩,他们都说长的和我一样帅气,我当时特别的开心,感觉所有的一切都值得了。”
他的眼中闪过一丝温柔的笑意,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幸福的时刻,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晋林,这个名字是我和他妈妈名字的组合。”
说到这里,他的声音突然哽咽了一下,
“但那也是我第一次见到他......”
晋东海继续讲述着。
他知道这个时候不是放松的时候,必须要掩护所有人逃走,不然他所做的一切都白费了。
他看着昏迷的妻子和刚出生的孩子,心中满是不舍与牵挂,那是他最爱的两个人啊。
和他们做了个撕心裂肺的道别,每一个眼神,每一句话,都仿佛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
最后,晋东海就让同伴们带着林芳快逃走。
当时有个当地的村民,是坚决站在他们这边的。
“好心的”给他们带路带他们逃走,那个时候林芳已经昏迷,她就帮着抱着孩子,一行人朝着北山跑。
几个人虽然不忍心见到晋东海一个人顶着那些人。
但是他们都知道一旦被抓住,那极有可能是被迫害的下场。
晋东海是为了救他们才这么做的,他们不能拖累他,不能让他白白牺牲。
他们在山林中拼命地奔跑,树枝划破了他们的皮肤,鲜血直流,但他们不敢停下。
晋东海这边,他已经坚持不下去了,被烧得几乎体无完肤,但他给妻子和孩子争取了足够长时间,他知道林芳和孩子已经被送离,这一刻,所有的疼痛都化作了欣慰的笑。
愤怒的人群如同潮水般涌来,棍棒、石块如雨点般砸在他身上。
晋东海踉跄着摔倒,额头重重磕在青石板上,鲜血顺着眉骨流下,模糊了他的视线。
但他却笑了,笑声混着血沫从嘴角溢出。
这笑,是对保护家人成功的释然,更是对那些施暴者的无声嘲讽。
不知过了多久,当黑暗终于将他吞噬,晋东海昏了过去。
再次醒来时,刺骨的寒意让他打了个寒颤。
他发现自己几乎被扒光,被五花大绑,跪在大礼堂的台子上。
粗糙的麻绳深深勒进皮肉,胸前挂着的木牌沉甸甸的,上面用红漆写着他的罪名和名字。
头上那顶高高的尖帽子摇摇欲坠,压得他脖颈生疼。
台下,密密麻麻的人群如同一群失控的野兽,眼中闪烁着狂热而扭曲的光芒。
他们挥舞着枝条和驴鞭子,毫不留情地抽打在晋东海身上。
每一鞭落下,都带起一道血痕,皮开肉绽的疼痛让他几近昏厥。
但他紧咬着牙关,一声不吭。
眼前不断浮现出林芳温柔的笑容和孩子粉嫩的小脸,这是他坚持下去的唯一信念。
他在心中默默告诉自己:只要他们平安,一切都值得。
接下来的日子,是一场无尽的噩梦。
他被关在木栅栏的车上,如同古代押送死刑犯的车子一样,被驴拉着满大街游行。
街道两旁,人们把烂菜叶子和臭鸡蛋如雨点般砸来。
他闭着眼睛,任由这些污秽之物弄脏自己的身体,心中却在祈祷妻子和孩子的安全。
最终,他被关进了牛棚。
阴暗潮湿的环境里,蚊虫肆虐,老鼠在角落里窜来窜去。
晋东海蜷缩在角落里,身上的伤口开始化脓,疼痛日夜折磨着他。
他几乎失去了所有活下去的欲望,无数次想要一了百了。
但每当绝望到极点时,内心深处孩子的那张脸就会浮现出来。
他才仅仅见到自己的孩子一眼啊!那粉嫩的小脸、紧闭的双眼,仿佛还在他眼前晃动。
他常常望着牛棚的屋顶发呆,心中充满了对妻子和孩子的牵挂。
自己的妻子怎么样了,他们安全了吗?
也许逃出去了就没事了吧?
可他哪里知道,那个时候全国就像是一个极大的炼狱
几个人从这个笼子里跑出去了,但是同时代表着进到了另一个炼狱。
几个人一路南下,躲避着人。
后来偷了一艘船划进了茫茫大海。
那段记忆就像粘在伤口上的纱布,一扯就让他生疼。
那痛太刻骨铭心的经历,晋东海的眼里闪过哀痛。
“咳咳......”
他捂着肺部,重重的咳嗽起来。
这肺病是当初在牛棚里的时候被人用牛粪叉叉出来的。
那些对他怀恨在心的人看到他这样,落井下石,用牛粪叉在他的背上扎了个透心凉。
“直到有一天,我又看到了那个村民,我问她我的老婆孩子怎么样了,有没有逃出去,她却无情的告诉我,孩子已经死了,埋在了这个坡上!”
从那个时候开始晋东海的精神就有些不正常,时好时坏了。
他也从此被从牛棚里放了出来,他整天浑浑噩噩,直到有一天,他看到一个年轻人,长的像极了年轻时候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