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川推开家门时,已是深夜。
裹着雪粒子的寒气跟着他闯进门,屋里还亮着煤油灯,纳斯塔霞坐在炕沿上,手里攥着一块靛青布,见他进来,慌忙往身后藏。
针线篓翻倒在炕上,顶针滚落在地,发出清脆的声响。
“我都看见啦!”林川故意诈她。
他跺了跺脚上的雪,摘下狗皮帽子,挂在门后的钉子上。
棉布帘子在他身后轻轻晃动。
目光落在妻子的手指上,那上面密布着细小的针眼,在昏黄的灯光下泛着红晕。
“这是咋了呢?”林川赶紧上前,一把抓过纳斯塔霞的手。
纳斯塔霞低下头,“噗嗤”一声笑起来。
耳垂上的银坠子轻轻晃动,在脖颈处投下细碎的光影。
“针线活……比打猎都难……”
她声音轻得像窗外的落雪,刚要缩回手,却被林川拉住了。
“让我看看。”林川的声音带着笑意,手指轻轻拂过她粗糙的袖口。
藏在身后的布料展开来,是件婴儿的小褂子。
粗布的针脚歪歪扭扭,像蚯蚓爬过的痕迹,领口绣着索伦族传统的鹿纹,一只鹿角绣得歪歪斜斜,像是被风吹弯了腰。
“跟王姐学的……”纳斯塔霞的声音越来越小,“我们族的姑娘,出嫁前都要学会给孩子做衣裳……”她顿了顿,脸上泛起红晕,“汉人的布,可比兽皮难缝多了……我手艺不好……”
林川接过那件小衣服,指腹蹭过凸起的线结。
“有动静了?”他轻声问道。
“什么动静?”纳斯塔霞一愣,抬起头来,迎向他的目光。
林川笑着没说话,只是把目光望她腹部看了一眼。
纳斯塔霞脸一红,摇摇头:“还没有……大萨满说了,缘分未到……”
“那你缝这个干嘛?”林川伸手去抚布料上歪斜的鹿角。
“早点练好了,省得到时候着急……”她抓住丈夫的手腕,手掌温暖无比,“你记不记得春桃家的娃娃?满月时的襁褓太薄,小脚冻得发紫……我可要缝十层棉的,用最软的里子……”
林川的指尖突然触到个硬物,翻过布料一看,领口内侧竟缝着枚铜钱大小的银锁片,索伦族的太阳纹在油灯下泛着柔光。
“这是什么……”
“阿娘留下的。”纳斯塔霞的声音像浸了雪水般清洌,“护身符……我想缝在孩子的衣服里……”
窗外的风卷着雪粒子扑在窗纸上,沙沙声里混进林川的低笑。
“嗯……你这缝衣服的手艺……”
他故意拖长尾音。
“嗯?”纳斯塔霞抬起头来,异色瞳如月色般美丽。
“比我好多了……”
林川从炕柜深处掏出个布包,抖落出一件开线的小棉袄。
那是他偷偷拿旧衣服改的,领子歪得像醉汉的帽子,棉花从袖口支棱出来。
纳斯塔霞噗嗤笑出声,指尖拂过棉袄上歪七扭八的盘扣:“这是给狗熊崽子穿的?”
“去年想给铁栓改件冬衣……”
林川的耳尖泛红,“后来嫂子说这手艺要祸害孩子,给没收了……我又给偷了回来,哈哈哈……”
两人的笑声惊醒了蜷在柴垛旁打盹的野猪牛魔王。
这头已经两百斤重的黑毛畜生抖了抖覆雪的睫毛,鼻孔喷出两道白气,刚长出来的獠牙上还挂着昨夜偷啃的冻柿子皮。它支起前蹄刚要伸懒腰,忽然扬起鼻子在空气里嗅了嗅。
里屋飘来的红糖香勾得它肠胃咕噜作响。
“哼哧!”
牛魔王用前蹄扒拉两下结冰的尿渍,摆出在山上撒野时的横劲儿,猪鼻子刚贴上松木门板的缝隙,突然撞上一团金黑相间的云纹。
悟空闪电般挥出的前爪带着破空声,结结实实拍在它黑不溜丢的脑门上。
“嗷呜!”牛魔王被拍得在雪地上滚出个浑圆的印子,委屈的嚎叫惊落了屋檐的冰棱。
它瞪着琥珀色的小眼睛,看见猎豹暗金与墨黑交织的斑纹在月光下流动,那条钢鞭似的尾巴正不耐烦地拍打门槛,溅起的雪渣子精准地糊了它一脸。
悟空从喉咙深处滚出低沉的呼噜,翡翠色的竖瞳眯成两道缝。
这个姿势牛魔王最熟悉不过。
前些天在山上,猎豹也是这样漫不经心地舔着爪子,转眼间就撕开了一头狍子的喉咙。
牛魔王识相地缩回柴垛,把冻得发硬的尾巴盘成个圈。
悟空这才收起利爪,优雅地团成个金丝绒暖炉似的圆,尾巴尖却始终朝着房门方向。
细雪纷纷扬扬落下来,渐渐给猎豹镀了层银边,唯有尾梢那簇黑毛倔强地刺破雪幕,像柄永不倒下的旌旗。
屋子里,两人凑在窗前,听着院子里没了声音,偷偷笑了起来。
“刚才说什么来着?”纳斯塔霞眨了眨眼睛。
林川想了想:“生娃?”
纳斯塔霞笑起来:“真要有了娃,大名得随你们汉人起,小名得带索伦语的太阳。”
她的针尖在虚空画了个圆,“就像阿娘给我起名纳斯塔霞,在俄语里是复活的意思,而在索伦语里,是晨光里最先融化的冰……”
“那要是生两个呢?”林川拿起搪瓷缸。
“男的叫’安达罕’,像山一样可靠。”她呵着白气,在结霜的窗玻璃上画了座山峰,“女的叫’依兰’,要像春天的第一朵达子香……”
夜枭的啼叫穿过风雪传来。
林川望着纳斯塔霞美好的脸庞,心里涌上无尽的暖意。
他想起今年的第一场大雪,纳斯塔霞在卫生站守了三天三夜,为难产的桂花接生。
那天她累得在灶台边睡着,手里还攥着沾血的纱布,发丝被汗水黏在额头上。
“今天又接生了一个。”
纳斯塔霞忽然抬起头,眼睛亮起来,像是点燃了煤油灯里的火苗,“马家沟三队的桂花难产,烧得厉害,我用土方子给她退了烧……”
她比划着手指,腕上的旧伤疤在灯光下若隐若现。
那是秋天给猎户包扎时,被疼痛中的伤者抓伤的,结痂后又裂开,留下淡粉色的痕迹。
林川往火盆里添了根柴,松木燃烧的香气在屋里弥漫开来。
火光映亮墙角摞着的医疗记录,那些泛黄的纸页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字。
最新一页还沾着血渍,上面用索伦文和汉字混写着,空白处画了个小小的笑脸,嘴角上扬的弧度像极了纳斯塔霞现在的表情。
“卫生站累不累?”
他往搪瓷缸里兑着热水,看见纳斯塔霞的鞋底又磨穿了。
纳斯塔霞摇摇头,蜷起冻红的脚趾,脚底的茧在炕席上摩擦出轻微的声响。
“比在山上轻松多了。”她说着,忽然想起什么,从炕柜里掏出个布包,“对了,六队送的红糖,说是谢我上回给他们的孩子接生……”
布包打开,里面是几块暗红色的糖块,散发着甜腻的香气。
林川注意到包糖的纸上还沾着面粉,显然是刚从谁家的灶台上取来的。
定是蹲在灶前,用火钳夹着红糖块在余烬里煨软了,才舍得切下这么方正的一块。
“今天王姐还夸我进步了。”
纳斯塔霞突然说道,声音里带着难得的雀跃,“她说我缝的针脚比上周整齐多了。”
她指向炕角的一个布包,“那里有我给卫生站做的纱布垫,王婶说可以用……”
林川顺着她的手指看去,一叠白色的布垫整齐地码放在那里,边缘的针脚虽然还不算完美,但已经比那件小衣服好多了。
王姐就是王寡妇,她和李满仓的事儿全屯都知道,现在李满仓养猎狗,她家院子大,就把猎狗放在她家养,有啥事儿都来找纳斯塔霞问。一来二去,两人越来越亲近。
话刚说完,林川已经握住她的手。
那些粗糙的茧子各不相同:
食指上是握产钳磨的,硬得像小石子,那是给难产的母马接生时,攥着铁钳三个时辰留下的;
虎口是捣药杵压的,皮肤比其他地方厚实许多,浸着黄芩与柴胡的苦香;
掌心还留着洗不掉的草药痕迹,像是地图上的河流,蜿蜒在皮肤的纹路里。这是上个月给猎户治蛇毒,徒手挤药汁时被蛇莓草染的。
“别让自己那么辛苦……”
他有些心疼,拇指抚过她手腕内侧的淤青,不知道又是干什么活留下的。
火盆的光映着纳斯塔霞的侧脸。
十八岁的姑娘眼角却已有了细纹,像初春冰面将裂未裂的纹路。
“不辛苦。”纳斯塔霞笑着抽回手,把红糖块掰成两半,一半泡进搪瓷缸里,“现在大家对我都很好。”她喝了一口糖水,鼻尖沾着亮晶晶的糖渍,“上回那个谁要送我狼牙,说是保平安……等开春,我想在卫生站后头辟块药圃,白芍止疼,益母草调经,接骨木……”
林川吻住她沾着糖味的指尖。
“我……没说完……唔……”
香甜的亲吻,又落在彼此的唇舌之间。
十八岁姑娘的梦想不该只是汤药、止血钳和产褥热,还应该有山风里摇曳的芍药,有不用在雪夜赤脚跑山路的安稳,有缝婴孩衣裳时不被打断的晨光。
窗外的雪下得更大了,簌簌地落在窗棂上,像是某种温柔的絮语。
纳斯塔霞发出轻轻的呻吟,缠绕着升腾的热气,在梁柱间轻轻回荡。
夜更深了,但屋里的声音还在继续,时而低沉,时而轻快,像是永不枯竭的山泉,在冬夜里流淌着温暖的故事。
煤油灯的火苗轻轻摇曳,将两个人的影子投在墙上,交织在一起,分不清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