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东尧去拧门把手。拧不开。
他深呼吸,冷静下来后,走到办公桌前,目光落在罗桑县商会的声明文件上。
“什么叫顺着日子过,什么叫对抗。我听不懂。”
轻飘飘的一张纸。
贸易战爆发了,欧美要降价,罗桑县为了解决这个问题,选择抬价。
老戴说:“过日子就是走长路。走路的时候踩了狗屎,这脚底板的狗屎就得跟着你一路,抠不干净,洗不掉,你没办法。与其满脑子都是鞋底的狗屎,你还不如带着狗屎继续往前走。”
“顺着日子,就是你走路踩了狗屎,能抠就抠,能冲水就冲水,想办法把鞋底弄干净,但实在弄不掉也就算了,该怎样还怎样,专心过好自己的日子。”
“对抗日子,就是你反复想,如果我没踩到狗屎就好了,我绝不允许自己踩到狗屎,我为什么会踩到狗屎。弄不干净,你就难受。你难受,你就没办法走路。你过不好自己的日子,你满脑子狗屎。”
窗外,一阵阵工人的喧闹嬉笑声传来。
有人出门上工,有人忙了一夜。无论身处于历史宏大叙事的哪个角落,无论命运之斧是否即将坠落,他们都努力地过好自己的人生。
老戴说:“事已至此,你总要接受的。接受有些人就是会踩到狗屎。接受人的生命就是有长有短。接受有些缘分只能到此为止。然后你要向前看。”
张东尧面孔一震。
他看向老戴,老戴也看着他。
“活着,还是死去。”老戴说,“不是你能选的。这是命运的必然。你必须向前看。”
“我明白。”张东尧悲愤地说,“可是我不接受。如果没有踩到狗屎,是不是我姐就能长长久久地活下去?凭什么有些人就是会踩到狗屎?凭什么是我们?”
老戴想说什么,张东尧开口:“你是不是想说,命运的斧头突然坠落,历史的车轮把我们碾成齑粉,有些问题,就是没办法?”
老戴缓缓摇头。
他静静地说:“我想说,你质问得对。如果没有踩到狗屎,或许你姐就能长长久久地活下去。有些人就是会踩到狗屎——这就是不公平。凭什么是你们——这就是不公平。你说得对。”
张东尧怔住。
老戴说:“踩到狗屎,不是你们的问题。”
“那是谁的问题?”张东尧下意识问。
“是社会结构的问题,是人类组织的问题,是现行制度的问题,是人性的问题。”老戴看着张东尧。
张东尧说:“试图解决这些问题,无异于蚍蜉撼树。”
老戴点点头:“你是聪明人,是未来的社会精英。我知道,因为你聪明,你懂得权衡利弊,所以你会觉得,蚂蚁晃大树是不可能的。但是,你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吗?”
张东尧抬眼。
老戴说:“我会觉得,你们这些聪明人,对不起你们的聪明。因为你们不关心社会,不关心城市,不关心乡村,也不关心外面大街上那些不如你们聪明的、普通人的生活。”
张东尧非常震惊。
老戴坐下。他沉默了一会,说:“东尧啊。在我这个年纪,在我这个位置,我看你,就是看孩子。孩子是社会的希望,孩子不应该吃这么多苦。也不应该遭受这么多痛苦。是我们没有保护好你们。”
“我知道你痛苦。我也曾失去亲人。”老戴说,“还有,你知道万小满吗?她是我看着长大的,她死了,我也痛苦。但发生的事情发生了,死的人死去了,而活下来的人,要好好地活。”
“怀念吗?这是持续余生的慢性病。悲伤吗?不过一场短暂的重感冒。你沉溺于悲伤,不愿意走出来,无异于拒绝治疗。而你是一个聪明人,你觉得,这是你该做的事吗?”
“如果你不想遭受这样的痛苦,如果你觉得不公,别人会不会也觉得痛苦、觉得不公?如果你能解决这些问题,以后大家都可以不再遭遇痛苦、不再遭遇不公。睁开眼,好好看看你的周围,好好看看这个时代,你睁开眼,好好去看外面具体的人。”
老戴揪着张东尧的衣服,把他推到窗边,猛地拉开窗户。
高处的风嗖嗖地吹进来,把房间里的文件吹得稀里哗啦作响。
“张东尧,你从小到大,使用了多少社会资源,才成为社会精英?因此,作为社会精英,你的责任要比别人大那么一丁点。你对社会的责任也比别人大那么一丁点。这个社会还有那么多需要你去改变的事。那么多事情等着你去做!你没空沉溺、没空逃避、没空自欺欺人!去,去让社会变得更好,去让这些人不再遭受痛苦。把你的痛苦汇入大家的痛苦,让大家的快乐成为你的快乐——你得找到自己活着的意义。”
从县政府办公楼的窗户看出去,几乎可以俯瞰整个罗桑县。
张东尧被风吹得面孔发冷。
他伸手一模,满脸都是冰凉的眼泪。
罗桑河的河水还是臭的。罗桑厂还有萧条的痕迹。依然有大片小工厂荒芜着。
拉货的大车隆隆驶过罗桑县的街道,成批羽绒服被拉进库房,如果能卖掉,就会换成钱,人们就能过上好的生活。如果卖不掉,人们只能赚取微薄的利润。
声明被风吹得飞起,张东尧伸手抓住。
上面白纸黑字,是小小罗桑县试图在国际贸易战巨潮中保存自身的微弱努力。
老戴伸出手,又指着窗外:“张东尧,今天你站在这里。你站在这栋办公楼里。我来告诉你——蚂蚁晃大树,就是我们这些人存在的意义。”
……
走出办公室,张东尧掏出手机。有好几个医院的电话。
他拨过去:“不必催,我姐姐的病房费用,我尽快筹了去交。”
“……已经交过了?”张东尧睁大双眼。
他站在走廊里。
“有人替我交过了?”
清晨的阳光缓慢地在他身上游移。窗外是工人们的嬉笑声,来往货车的拉料声,卸货的咚咚声。
张东尧看着窗外。
他沉默了很久很久。
对面语气严肃地说了些什么。
“我付了钱,我凭什么不能占用IcU床位。”张东尧拔高了声音。几秒钟后,他有些伤感地说,“……再给我点时间。让我好好想想。”
……
门关上,老戴注视着张东尧离开的方向。
他用座机给赵书记打电话:“我劝完了。”
赵书记问:“劝得挺好?”
老戴微妙地犹豫了一下:“我觉得挺好。”
赵书记称赞:“老戴,你个莽夫,也学会当政委了嘛!我让你去和年轻人谈心,告诉你婉言相劝,你还说你不会委婉,看看,这不是做得挺好嘛!”
婉言相劝吗。
老戴再次微妙地犹豫了一下,语气中有点心虚:“总之我劝过了。”
赵书记又说:“我的钱,你帮我交给医院了?”
老戴说:“我也掏了些,咱俩的我一并交给医院的。话说回来,嫂子同意你掏钱?”
赵书记尴尬地咳了声:“莽夫!你没有小金库吗!”
“你藏哪里的。”老戴压低声音,“我的都被我老婆掏出来了。”
赵书记又咳了一声,含混不清地小声说:“现金,套个防水袋,塞抽水箱里。”
老戴哈哈哈笑起来:“还得是你们聪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