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感拓扑学》的作者也姓李,名叫李斯特,根据序言所述,这本书是他蹲监狱的时候打发时间所着。
李斯特在这本书中将人类情感建模为动态拓扑空间,证明“仇恨”是高维纽结,而“爱”是连通性流形 。
整本书除了证明过程,还夹杂了李斯特的大量人生感悟、对霜天社会的思考、腹诽以及并不好笑的冷笑话。
随着这些支离破碎的文字,一个不安于现状的年轻学者的形象渐渐出现在李晨脑海中。
至于理论本身,不仅艰深晦涩,而且并不连贯——很多证明过程都被一句“根据某某理论”一笔带过,李晨看到最后,依旧满脑子问号。
倒是基于该理论的几个应用领域的猜想,他大致看懂了。
然而,看懂以后只感觉惊悚。
譬如说“情感手术刀”:一种精确分离复合情绪的数学模型。利用该模型,可以剥夺人类的特定感情。李斯特认为“感情剥夺”是比“感官剥夺”更强大的武器,可以用来制造真正意义上的“无痛士兵”。
李斯特在《情感拓扑学》的第七章写道:
疼痛感是意识的最后防线。
人类可以失去视觉、听觉,甚至触觉,但若彻底剥离疼痛,身体便成了一具无法自我预警的傀儡。疼痛是生物演化的古老算法——它用最粗暴的数学语言告诉机体:“此路危险,立即折返。”
“无痛士兵”的强大之处,在于他们保留了疼痛,却删除了恐惧。
“恐惧”是缠绕在决策树上的高维纽结。一旦用“情感手术刀”将其剪除,士兵仍能感知子弹贯穿胸膛的剧痛,却失去对疼痛的意义解读——他们不再将疼痛关联到死亡、失败或绝望,只会像调试机器参数般冷静评估:“哦,左肺效率下降了30%。”
不,他们比机器更加强大。
当人类拥有机器的冷静头脑,他们低廉的造价将成为压垮智械的最后一根稻草!
……
李晨不知道自己是以怎样的感受看完第七章的内容。
是膜拜、敬畏还是忌惮?
也许李斯特的理论确实能让人类推翻人工智能的暴政,但是这种漠视生命的态度何尝不是一种暴政?
倒是章节末尾的冷笑话,稍稍冲淡了激荡的情绪。
章节末尾用手写体印着:
“数学家问AI:如何让人类永不反抗?
AI回答:保留他们的疼痛,拿走疼痛的意义。
数学家惊呼:这不就是……婚姻?”
……
李晨合上书,发现自己的手指不知何时掐进了掌心——疼痛感正在提醒他:读懂这本书是危险的 。
“仔细阅读这本书,它能让你更安全。”
卡夫卡不知何时来到了李晨面前,从他手中拿过书,随意翻了翻,重新丢还给他。
李晨不解地问:“什么意思?”
卡夫卡答道:“潜入他人意识是危险的,更何况还是不受控制的梦境。弗里达的药物会进一步放大失控的情绪,会导致梦境发生怎样的变化完全无法预料。”
一句话说完,卡夫卡显得异常疲惫,他喘息了好一阵,才继续说道:“情感手术刀就是我为你准备的武器,你要学会在合适的时候剥离情感——别人的或者你自己。”
“其他书呢?”李晨问道。
“你能看懂多少,就能帮上多少忙。”
卡夫卡说完,重新坐回椅子上,裹紧毯子,然后对着闪烁的液晶屏冥想。
……
李晨成为了卡夫卡房间的常客,也明白了为什么他的进度如此缓慢。
大部分时间,卡夫卡都在对着电脑发呆,偶尔敲下两个字符,然后删除整段、整篇内容。
长久停留在液晶屏上的,仿佛只有不断闪动的光标。
李晨问他究竟在做什么,他这样回答:
“我需要编写一个人工智能无法理解的缓存区,作为出入梦境的通道,同时也作为梦境坍塌时的安全屋。”
“缓存?”李晨开玩笑道,“说得好像要把我备份一样。”
“就是备份。”卡夫卡瞥了他一眼,说道:“一旦发生意外,它能让你不至于变成傻子,但你是否还是你,那就不一定了。”
备份还原的意识和记忆究竟算不算自己,李晨不想知道它的答案。
“现在的困难在哪?”
“我说的不够清楚?难点在于‘让人工智能无法理解’。”
“我是问更具体的。”
“那些书看懂了?你又帮不上忙。”
大概是李晨最近把他伺候的很好,让他疲惫的身心都感到了愉悦,虽然不认为李晨能帮上忙,卡夫卡还是耐心解释起来。
“核心难题是载体。通道的载体必须是具象化的,是可以被你感知并理解的。比如一扇门、一种气味、一段旋律……当你感知到它,你能够理性的知道它就是‘通道’。问题是,你能够知道,智械也能够知道。”
“智械知道会怎样?”
李晨意识到自己问了个蠢问题,尴尬地自问自答道:“智械知道了,自然能够把我困在梦境里干掉。”
“是的。智械和人类不同,它的梦境一定是精心构建的。通道作为不合理的存在,必然被它注意到并加以利用。譬如说,你选择一段旋律作为开启通道的方法,那么它只要制造噪音,就可以把你的退路堵死。”
卡夫卡停下来,喘了好几口粗气,继续道:“然后它会把一切伪装成事故,没有证据,没人敢检举它。”
换言之,观察者是否死在梦中,并不能作为判断依据。
李晨发起愁来。这件事可不能轻忽,这关系到他的小命。
苦思冥想了很久,李晨灵光一闪,兴奋地问:“卡夫卡先生,你说如果通道并非源于感知,而是源于情绪,智械能不能发现?”
“情绪?情绪!”
卡夫卡瞬间精神起来。
他猛地一把推开李晨,踉跄着跑向电脑,就连毯子落在地上也毫不在意。
卡夫卡蹲在椅子上,像只埃米尔·博雷尔的猴子那样,噼里啪啦敲击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