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直觉就是它。
他前几日大规模地要与金盛展开正大光明的电子化合作。而且金盛与他有60%的业务往来,金额上巨大,却偏偏要拉不合规的其他企业分散审计注意力。
这点小伎俩,撞到我的手里,那是小儿科。
可是被更大的无助和恐慌笼罩——我在其中,没有人比我看得更清,但那又怎样?
我的立场在哪里?
我会坚持自己的职业操守,将想到的这一切问题,对林可汗和盘托出?
*
察觉到我突然地停顿,林可汗温和地看我一眼,“Ecis,不用那么紧张。”
“你说的情况,我会尽快报告白总,”
他翻看我手中的报表资料,斩钉截铁地下着决定,“所有天成认为可疑的企业,都追根溯源地去查。涉及到哪个部门,如果对方不肯提供真实档案资料,你都来告诉我。”
“我一定支持你。”
他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告诉我:我不是孤立无援的。
可是为何他越给我信心,我却越来越没有信心。
心在矛盾又痛苦地斗争着,有须臾坚强、须臾懦弱的灰暗转变。
林可汗忧虑中有轻松的幽默,不象我,他根本不知未知的敌人是谁,可是我知道。
我明明知道对方是谁,也知道如果步步为营、稳扎稳打地下去,会是怎样的结局,但是我依然不能逃避。
我真的要谢谢那些将我推举到这个位置上的人,这样的举贤不避亲真是惨绝人寰的折磨与蹂躏。
这是一个女人事业与爱情斗争的高峰——绝对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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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丰要上市、要集团化、合法化,而且已初见雏形。
每一个由黑到白的企业,都历经了残酷的牺牲,那些东西我不会写在这里。
但是显而易见的是:它即将破茧而出,飞得更高更远,前景浩瀚无边。而现在,审计上出现一点点口实,就会导致其全盘皆输。
我做什么,可以指引它飞向正确的方向;做什么可以催发破茧的勇气,而不是将其扼杀在摇篮?
毕竟所有的一切都是猜测,那些都来自我对自己最爱的男人的臆想。
他没有否认,不代表就承认了我内心所想的一切。
我从遇见他那天开始,手里没有一丝一毫的证据,去证明他真的无恶不作、罪不可赦。
除了在泽西惹祸上身的空难,没有别的黑暗之实让我浮想联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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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深坐在办公桌后的靠背椅里,恨不能把自己的身躯化成小小一粒尘土,就这样埋进去沉睡,永远不要再醒来。
因为所有心思斗争的权衡,都对自己很没有说服力。
左右皆可,进退两难。
有人敲门,说声请进,是安立东。
“有事?”
我看他一眼,纹丝不动,闭眼轻按太阳穴。
“嗯。”
我睁开眼睛,淡然看他一眼,他的目光赫赫有神,的确有事。
坐正一伸手示意,“请坐。”
对面的年轻人是我的得力干将,我一直在这样说服自己。没有根据的怀疑是不道德的,所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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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我对他出示不完备数据的做法颇有疑义,但并不代表我可以从现在开始对他不信任。
“经理,您一定想知道——为什么很多企业的数据我都没有向天成提供。”
我目光直视,直达他双眉之间,他坦诚的表情让我几乎不做它想,“你说。”
他目光落在手中的几张文件上,递上来给我。
“是什么?”
我狐疑地接过,是来自档案部的复印件。他想告诉我什么?
“2005年7月3日,凯美雷集团北京分公司在银行存现800万,通过金盛现金业务部用于外贸交易外汇兑换。但最终事实是——800万挂在金盛帐户上第二天,之后被迅速转移到7个新近开立的子帐户,一周后7个帐户全部完成转账并销户,”
他顿住,仔细审视着我愈发难看的神色,“当时的经手主管,是您。”
我阴暗的目光倏忽转至他白皙的脸上,声音带着自己尚不可自制的颤抖本能,“怎么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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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明显的洗钱方式,将现金转化成合法收入转至其他帐户,可是我,低头仔细看看档案复印件——真的是我的签名,我做的。
“第二个案子,2005年9月15日,盛元集团将来历不明的1300万汇入金盛,当时未对资金来源做任何审查,直接将之用于当年金盛开办的海外理财业务,帮助其购买了英国的海滨房产,但在报表中却混淆概念,简单地以投资标注。如果追根溯源,购买的实际房产价格高出市场价30%……”
我凛眉看手中文案,果不其然,高级主管有审核权限,这单虽然不是我谈的,但那个签名却是我的。
这该怎么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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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
连我自己都没有意识到,洗钱竟然如此容易,一举手、一投足,黑局已定。
而我又能追问谁?
体制需要人买单,公司的方针如何,成员只有无条件执行。
那年开展的业务,内部管理混乱,银行完全以协助高端客户追逐最大利益为根本导向,根本没有防范洗钱的概念。
后面还有几页,但我压根就看不下去了。
因为结论很明显——这些数据递上去,金盛审计结果必定崩溃无疑。我总领这个项目,但知法犯法却是首当其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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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我越来越阴暗的神情,安立东轻轻叫了声,“廖姐。”
这小子倒真用心,这么详尽的过往记录都能找得到,我休假那几天,他可真不是一般地累。
当下从惴惴不安的心绪中解脱出来,对他温和一笑,“立东,辛苦你了。”
“廖姐,现在的问题是——我们怎么办?”
他的神色略显担忧,言外之意再明白不过了:如果审计证据确凿,认定有洗钱之实,我定要引咎辞职无疑。
我可以离开这里吗?
带着这莫名的嫌疑,为高层的阴暗决策买单?
还是与某些不知名的势力同流合污,隐瞒事实和数据,避重就轻,与天成斡旋?
突然觉得心绪疲惫:职场如战场,某些时刻即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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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你曾有多强,那些沾沾自喜只会让你放松警惕,一不留神摔下深深的陷阱。
“立东,谢谢你提醒我,”
我站起身来,脑海中再次浮现“tomorrow Is another day”这句话。
“把其他天成要的数据备齐,至于最终决定,我需要好好想想。”
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前,我坐回宽大的椅子,全身无力地瘫软。
*
我是一个女人,只有这种时候,我才发现我不是自己想像中那般春风得意,那般强势。
如果天龙还在我身边,我一定是迫不及待地发封邮件过去,告诉他我的困惑和忧虑,我的不安与矛盾。
但是如今,我怎么再以亲密的距离对他说这些事?
如果是他,他一定会以正直的立场,坚定地成为我的后盾,告诉我:有他在,我什么都不用怕。
他会支持我直面问题,而不会怯懦地回避。
他会涉足危险,将我抛向安全的那一边,然后让我静静看着他奋战。我只需要在心里记住他拼搏的影子,为那个影子感动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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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是南正安,情况可能会有很大不同。
他会怎么想?
他向来巴不得我比他黑,行事比他更‘阴险’。仿佛如此我就有了与他比肩奋进的动力,或失了对他鄙夷痛骂的资本。
我对他讲这些事,不会收到如天龙般的预期效果,因为他对我辞职离开金盛,定是求之不得。
心好累,短短几个小时,感觉像过了又一个十年那么漫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