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风雨如晦。
枯树风雨中岿然不动,唯有蜷缩成鬼爪的羽状复叶被风吹得簌簌震颤。
树干被雨水浸湿,显得越发深暗,而那道走向狰狞的金红雷纹,却似活了一般,如一丛流金的火从树冠倒泻到根部,最后被阴冷、潮湿的黑泥吞噬干净。
一门之隔,屋内,烛芯骤然爆出几点星火。
火光跃动在两张容貌出色的脸上——
青年雪胎梅骨、皎月灼华,唇角噙着三分漫不经心的笑意;
而少女玉软花柔、仙姿佚貌,眉宇间却凝着化不开的冰雪。
青年将少女摁在书案之上,笔墨纸砚凌乱了一地,松烟墨在素白裙裾恣意漫延,绘出随心所欲的水墨山峦。
“林惊鹤,我再说最后一遍,这场闹剧该结束了!”白苓凶狠瞪他,用力挣脱看似轻描淡写、其实深刻入骨的禁锢。
“你快放开我,我才不要和你一起睡!”
白苓以为在小竹楼那场“对决”之后,老狐狸这厮能收敛些,谁知他竟然变本加厉——不仅故意忽略那事,还强迫她继续睡在他的房间,与他同榻而眠。
之前在昏迷,她还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如今……她怎么可能答应!
林惊鹤淡淡垂睫,凝向少女因为愠怒而浮出酡红的脸,琥珀眸碎金四溅,他慢条斯理拆开她的发髻,指腹揉着柔软光滑的青丝,语调意味不明:
“阿怜白日里不是还要听某讲故事吗,若是走了,怎么听?”
白苓冷笑:“这故事不听也罢。”
“阿怜不是要日行一善?”
青年指腹抚过她红肿的、胭脂晕开的唇瓣,想到这是他方才的杰作,眸中不由得流露出餍足之色。
“善个鬼啊!”白苓没好气怒骂,“对林公子这般无耻之徒,我才没有什么善心!”
“无耻之徒……”林惊鹤唇齿间摩挲这称号,忽地轻轻一哂,“老狐狸,蛇精病,疯狗,无耻之徒,阿怜为某取的这些称号可真是……”
“你倒是记得听清楚哈,怎么,生气了,想算账?”白苓冷眼瞧他,“但谁叫你干出——”
她话音未尽,就被含笑的一声打断:“深得我心。”
白苓:“啥?”
林惊鹤俯身在少女眼角落下一吻,低哑的滚出喉:“阿怜说得特别有趣,某怎么会生气呢。”
白苓望向他那双清幽含笑的凤眸,眼角狂抽,心道,这厮的脸皮厚到没有边际了,真是顶级的蛇精病!
令人叹为观止那种!
她呵呵一声:“林公子,您可真是……”
“真是什么?”青年似乎很好奇。
“没什么。”白苓恢复冷漠脸,她现在也是有点摸清了这老狐狸的脾性,越是骂他,越是凶狠,他反而更兴奋。
她严重怀疑,他是不是有什么特殊的癖好?
若真是如此,那她得换个路子了,可不能让这老狐狸爽到!
白苓心中啧啧,敛下长睫,平静开口:“既然林公子要说故事,那便说吧,说完我好离开。”
小花妖又开始演了。
林惊鹤望着她平静无波的表情,失笑:“故事是要讲的,但,阿怜等会可走不了。”
白苓倏然抬睫,凌厉眯起眼:“林公子未免太过分!”
“阿怜莫恼。”林惊鹤轻声说,指尖一旁挥去一道金丝,“某答应不与你同床,某睡地下就好。”
白苓看见床榻旁的地面赫然出现了一张床铺,挑了下眉峰。
这场景怎么感觉有点熟悉?
当然熟悉,这与兰陵城客栈那晚一般,只不过身份发生了颠倒——林惊鹤成了那个硬要留在房间,不惜睡地上的人。
有点意思了。
更有意思的是,老狐狸居然还主动提起了那晚:“阿怜那晚因为害怕要留在某的房间,某答应了,某今日也因为害怕要留着阿怜,阿怜可否也答应?”
“害怕?”白苓像是听见了什么笑话,“林公子这般能耐,有什么怕的,怕不是什么妖魔鬼怪都要怕你吧?”
“不,某确实在害怕。”
青年那双黑瞳直勾勾望着她,如月光掠过寒江,留下一缕令人心悸的涟漪,“某害怕会失去阿怜。”
白苓心口猛颤,须臾之后,又归于沉寂。
老狐狸总是说这种漂亮话,可结果呢,连一句“喜欢”都是高高在上的施舍。
什么害怕失去她?
无非是占有欲作祟。
等有了心再来和她说吧。
“行了,林公子,你也不必再说了。”白苓冷漠别开脸,“好,我留在这里,不过那晚我留你的房间,你可是给我绑上了一条链子。”
虽然那链子总是在危急关头保了她一命,但也不能忽略其是对她下的禁制的本质——她被他牢牢拴着。
少女似笑非笑:“若真要条件对等……”
林惊鹤心领神会:“好啊,只是这链子得说完故事再让阿怜绑。”
白苓撇撇嘴:“说得倒是好听,但我的实力不如你,也锻造不出什么链子能克制你。”
林惊鹤淡淡而笑:“阿怜不必担心,这世上能约束某的,只有某自己,某会给你一条控制某命门的链子。”
“真假?”白苓挑起眼尾,显然还不信。
林惊鹤莞尔:“某何时骗过阿怜?”
“有!”白苓冷哼了一声,“上次在大牢你用加固法阵骗我亲你,还有你答应我不告诉风大哥和枝音姐那层障眼法,结果呢,还是告诉了,你在我这边已没有丝毫信用了!”
少女咬牙切齿。
林惊鹤微微扬了下眉骨,这小花妖还挺记仇,但……更可爱了。
还是想亲。
亲得她喘不上气,眸中水雾凝结成珍珠,无助地、柔缓地蜿蜒过敷粉雪腮,最后只能抱紧他、依附于他。
“都是某的错。”青年认错态度出奇良好,“阿怜不原谅也没关系,只是,今日某绝对不会骗你。”
白苓看着那对如墨玉的眼睛,心想,信他个鬼。
不过她虽不知这事真假,但拿捏老狐狸的机会不可失,还是展开笑颜:“行啊,林公子,请开始你的表演。”
林惊鹤:“表演?”
白苓弯着唇角:“就是,说你的故事吧。”
窗外,风雨凄迷。
窗内,烛火摇曳。
白苓盘腿坐在床上,望向盘腿坐在地铺上的青年。
他并未束发,乌黑如墨的发丝随意迤逦在肩头,莞尔在笑,眉目越发温润无害,宛若江南烟雨浸润的羊脂玉。
他身着一身雪白中衣,领口微微敞开,露出薄若白瓷的锁骨,宛若月下雪径蜿蜒。
他们对坐,一个在上,一个在下,白苓是以居高临下的视角望他……
真的好爽。
白苓忍住上翘的嘴角,让自己不表现得那般得意,只微扬下颌冷淡睨他,毕竟,他正在说一个有点悲伤的故事——
一个男孩,一个捉妖世家的男孩,家主嫡长子,未出生便注定是家族的继承人,且有大师批命乃是百年难遇的奇才。
他本注定是顺风顺水、光芒万丈一世的天之骄子,但谁曾想他竟然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灾星。
任何亲近他的人都会遭遇厄运,或伤、或死,灾难连连。
他的母亲也因为他恶病缠身,不久就离开人世。
为了不让他祸害旁人,他的父亲将他囚禁于地牢之中,设下封印法阵,并以玄冰寒铁锁链绑缚,不见日月、没有光阴,身边唯有蛇虫鼠蚁相伴。
可他的天赋太高,即使如此,他的法术也在一天一天恐怖增长。
最后他挣脱了锁链,也冲破了封印法阵,逃出地牢。
故事说到这里,林惊鹤戛然而止,突然向白苓抛了个问题:“阿怜觉得他出来后会如何?”
“会如何?”白苓手支着下巴,垂下密匝匝的长睫,“按照一般故事的发展,他这般厉害,肯定要找囚禁他的父亲报复吧。”
“我猜,他会把他父亲也囚禁在地牢里,尝尝他曾经受到的痛苦,再掌管家族,叱咤风云,把曾经说他是灾星的人好好整顿一遍。”
林惊鹤扬起疏冷锋利的眉骨:“阿怜说的故事也很有意思,若真是这样,好像还……挺有趣。”
“所以不是吗?”白苓惊讶瞪圆眼睛。
这不应该啊……
捉妖世家、天纵奇才、母亲去世、父亲不睦……这明显指向的就是老狐狸,可依照他的性子,被那般羞辱后定然不会饶过所有人。
青年看出了她的困惑,薄唇微掀:“某说了,这不是某的故事。”
白苓依旧不信,不过还是微扬下巴:“行吧,那你说说他的结局。”
“他自杀了。”
白苓瞳孔骤缩:“为什么?”
青年声若寒潭浸玉,分明是平缓的语调,却字字锋利如刀:
“他觉得自己是天道不容的灾星,是祸害人间的邪祟,就不该存活于世。”
“天道注定要他死,但他被控制太久了,不想再让别人执掌自己的命。”
“所以,他选择自戕。”
白苓听得心神震撼,和那双浓雾诡谲的黑眸许久,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我不理解,他为何要自杀……他明明可以——”
“阿怜。”青年截断她的话:“他是灾星,注定会造成生灵涂炭,也注定会死。”
“什么灾星?什么命中注定?”白苓不屑冷嗤。
自从被命书操控,她最讨厌的就是听见这种“命中注定”之类的话。
“他的母亲,是因为生病去世,又不是因为生他。而且就算是因为生他去世,这是他母亲自己的选择,与一个被迫降临于世界的孩子何干?”
“还有,那些人当真是因为他死他伤的嘛,是他直接造成的吗,怕不是将自己的因果都归咎于旁人,好图一个心安理得。”
“若这真是命运注定,那,这剧情实在是,糟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