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苓是被灼人的热浪惊醒的。
睫毛轻颤间,银丝绣白鹤的云纹衣襟在眼前轻轻晃动,清苦幽香沁入鼻端。
她抬头看向把自己抱在怀中之人,如玉的下颌线条流畅,恍若狼毫蘸墨一笔勾勒的水墨山峦。
火光在他侧脸流淌,像是给冷玉镀了层暖釉,显出清润剔透的质地。
她下意识安下心,可不过须臾又回过神来——火光。
红莲业火。
“林惊鹤,阿慢呢?”白苓挣扎着从青年怀里落地。
“阿怜醒了。”
林惊鹤略微垂眸,将她轻放在青石板上,而后手指一个方向。
黑衣少年蜷在黑猫石塑脚下,血色曼陀罗纹饰的衣襟散乱,长发披散如月下溪流。
那些缠绕在他脚边的血色曼罗兰此刻尽数凋零,漆黑花瓣簌簌剥落,在灼热气流中飘成灰蝶。
阿慢苍白的唇间溢出破碎喘息,肌肤下透出诡异的赤色莲纹,仿佛有业火在经脉中奔涌。
“阿慢!”白苓瞳孔骤缩,就要冲过去,却被胡枝音拉住。
“阿苓别去,他是妖。”胡枝音神情严肃,“他是雾魇,之前我们都被他设计进了幻境。”
“我知道。”
阿慢奄奄一息的模样看得白苓心急,便将胡枝音的手拂开,不管不顾跑过去。
指尖触及少年面颊的刹那,滚烫温度惊得她指尖微蜷。
她把阿慢抱在怀里,让他靠在自己的肩上,指尖去探他的鼻息,在探到微弱气息时,霎时松了口气。
阿慢浑身滚烫如赤铁,红莲自肌理深处盛放,唇瓣微张呓语:“热……好热……”
怀中人单薄得像张脆弱的宣纸,连呼出的气息都带着焦枯气息。
白苓蹙起眉心,本想催动丹田里的明月珠给他治疗,正欲施法的手腕却再次被冰玉指尖捏住。
林惊鹤沉默不言,将修长手指点在阿慢眉心血痕处。
淡金灵力倾泻,少年脖颈间妖异的红莲纹路渐渐褪去,唇色洇出些许红润,只是还未醒来。
白苓困惑看向林惊鹤。
后者淡敛着长睫,薄唇微掀:“放心,某已经护住了他的神识,死不了。”
白苓刚松了口气,旁边却传来风、胡两人困惑的询问。
胡枝音的剑穗在热浪中乱晃:“阿苓、林师兄,你们怎么救这只雾魇啊?”
“是啊,他是妖,还设计我们进幻境,害我们差点被火烧死,你们怎么救他?”风逸之不甚理解。
白苓看向他们,张了张唇,胡编乱造还未出口,就已被青年玉磬般的嗓音打断:
“阿慢是妖,却从未犯过杀孽。魇妖只造梦,这无忧阁解忧之法便是造梦,他将我等引入梦境,只是为完成我等夙愿而已。”
“无忧阁百年间引渡三千执念,那些入梦者,哪个不是心甘情愿沉溺?”
他轻撩眼皮,看向风胡二人:“风兄,胡师妹,想来你们深有体会吧?”
两人想到了什么,下意识看向彼此又慌乱别开。
风逸之突然呛咳起来,耳尖染上薄红。
胡枝音别开脸盯着石塑裂缝,发间步摇却止不住地轻颤。
林惊鹤不紧不慢的口吻:“这外间的红莲业火与他无关,若非他将本体化作结界,我等早就被业火烧成灰烬了。”
“什么?”风逸之目瞪口呆。
“阿慢是雾,这整座无忧阁都是他的本体,此刻你我皆在他经脉之中,得他身体相护。”
白苓轻声开口,指腹摩挲着阿慢滚烫的手腕,不动声色给他传送清润妖力,好让他舒服些。
她又拿出一张雪帕,替少年擦去额角薄汗,心疼不已。
“阿慢虽然是妖,但心性单纯善良,在幻境中处处帮我。胡姐姐,风大哥,阿慢真的很好,不是沈钰、云殊那样的恶妖。”
胡枝音望着少女水色盈盈的琥珀眸,缓了片刻,才坚定出声:
“既然他以身体保护我们,那我们也不能让他被这红莲业火燃烧殆尽。”
她看向月白长袍的温润青年,问:“林师兄,你可有破除业火之法?”
青年淡声:“红莲业火,传闻中的地狱鬼火,只有黄泉界的忘川河水才能熄灭,其余并无二法。”
“黄泉忘川河?”胡枝音紧锁住眉心,“可那在幽都啊,我们现在哪里去搞?”
闻言,白苓急了,指尖攥住青年衣袍:
“林惊鹤,当真没有其他办法了……不对,你身上稀奇古怪的宝物最多,应该有这忘川河水吧。”
瞧着少女慌张神情,青年半跪下来时,温柔替她整理鬓发,叹息:“阿怜,某宝物再多,也储存不了如此多的忘川河水啊。”
也是,谁没事会收藏河水。
白苓颓废垂下头,泪珠跟不要钱似的啪嗒啪嗒掉落。
冰冷泪水砸到少年的眼皮上,他长睫颤了颤,缓缓睁开,便看见少女哭得通红的眼睛。
“姐姐莫要哭啊。”阿慢这种时候还在安慰她,温柔替她拭去眼角的泪,“放心吧姐姐,我不会有事的。”
白苓抽了抽鼻子,哑声:“你莫要诓骗我,你是雾,业火若是把你蒸干了,你就消散了,怎么会无事?”
“姐——”阿慢刚发出了一个音,就被另一道声音截断:
“若某没有猜错,你应该是忘川河水凝聚的水雾。”
阿慢怔了下,掀开长睫看向青年,对上他如寒潭照月一般极具穿透力的幽黑眼眸,轻笑了声:
“林公子还是真是聪慧,这都能看出来。”
林惊鹤:“若你是寻常水雾,在红莲业火如此程度的灼烧下,早已经灰飞烟灭了。可你不仅支撑如此之久,还能护整座无忧阁内部安然无虞,只有这一个可能。”
阿慢和他静静对视良久,耳边传来少女轻柔的呢喃:“阿慢……”
他终究承认:“是,我是忘川河水凝聚的水雾,这红莲业火只有我能熄灭。”
阿慢手撑着黑猫石塑从少女怀中艰难起身,而后又拉起呆坐在地上的少女,猫儿眼弯成月牙:“姐姐,谢谢你。”
白苓还在懵圈状态:“谢……谢什么?”
“是姐姐的泪唤醒了我啊,不然我真得被烧得灰飞烟灭了,还得连累你们。”
阿慢笑着说,修长指尖掐了个法诀,“好了,我先送你们出去。”
说罢,整座楼阁剧烈震颤,梁柱间蒸腾的水雾凝成万千银鱼,绕着众人游弋成漩,不过须臾,那些游鱼凝聚成一个巨大的水球,直直撞向铜门。
“嘭——”
铜门被水球撞开,门前暗红鎏金火焰在水球碾压下发出凄厉鸦鸣,最后消涅于无形。
阿慢抓住白苓的手腕,又扫了一眼另外几人:“好了,诸位,先出去再说。”
白苓猝不及防被拉着少年往外跑,等出了门才回过神,而此时她的另一只手腕也被紧扣住。
一只手纤细秀气,而另一只手修若玉骨。
阿慢指节泛着水雾的沁凉,林惊鹤掌心却似暖玉生温,
而白苓就这样被架在中间,像被阴阳两极撕扯的风筝,有些莫名。
可她还没来得及品味这诡异微妙的气氛,就听见对面传来一道震惊暴怒的声音:
“这不可能,你们怎么可能冲破红莲业火?”
白苓觉得这声音有点耳熟,再看过去,可不就是老熟人。
高挑清癯,一身深紫色锦袍,将本就肃穆面容衬得越发冷硬。
细长冷厉的凤眸镶嵌其上,眼尾细纹深刻如刀痕,阴沉沉的黑眸翻涌着雷霆之怒。
正是林惊鹤的亲爹,林家的家主林无咎。
他身后带着乌压压的几十号人。
风逸之和胡枝音两人已经瞠目结舌。
尤其是胡枝音,有一种幻灭感:“林家主,放业火烧无忧阁的不会是你吧?”
他可是捉妖第一世家的家主,说一句正道魁首都不为过!
林无咎倒是承认得很爽快,冷哼:“是我又如何,只可惜让你们逃出来了。不过没关系……”
他掌心摊开,一朵暗红色的莲花火焰浮现,金光在其中流动,呈现出诡谲的波纹。
“你们最终还是得葬身于这业火之下。”
胡枝音深深拧眉:“红莲业火的火种,你从哪里得来的?”
“小丫头倒是有几分见识。”
林无咎猖狂大笑,“这可是我的机缘,若不是这朵红莲业火的火种,我也难以顺利成为这林家家主。”
他突然看向林惊鹤,掌心红莲骤然暴涨,火舌舔舐过他斑白的鬓角。
那双细长凤眸中流露出阴毒的恨意:
“好儿子,我原本不想让像你娘那般惨死,但谁叫你不识好歹要夺我的家主之位。”
他状似深情款款:“若是你好好在外游历,此生再也不回林家,我保你一生衣食无忧,金银财宝无数,只可惜……”
他嗤了声。
林惊鹤神色波澜不惊,并不应声。
男人继续装模作样:“好儿子,这是为父用你娘骨血滋养的业火,若你葬身其中,也算与你娘团聚了。”
白苓在一旁惊得柳叶眼瞪圆。
好家伙,真是好一个父慈子孝!
她扭头看向青年。
他微微垂眸,鸦青长睫在眼下投出一片幽凉的阴翳,薄而艳的唇却弯着,漫不经心把玩着她的手。
毫不意外,也毫不在意,
白苓:“林惊鹤,你爹要杀你。”
“嗯。”
林惊鹤淡淡应了一声,掀起长睫凝向她,乌瞳竟浮着清浅笑意。
他甚至还有心情开玩笑:“所以,阿怜要保护好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