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公……”
站在门前的少年自然是安生,他望着老人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的模样,心中涌起了无法抑制的愤怒。
但这并不是他的愤怒。
而是小狼的。
这股愤怒来的是如此猛烈,以至于他的身影本能地做出反应。
心跳加快,血气上涌,滚烫的血液在瞳孔和脸庞间穿梭,因为充血而变得通红的瞳孔直勾勾地盯着那脸上还挂着笑容的彩衣男子。
‘……’
安生感觉身体好像随时都要冲上去似的,双手不知何时已经攥成拳头,指甲刺入肉中,浓郁的血气正在积攒。
‘我要杀了他。’
小狼的声音在心底里回响,并没有咆哮,却透着一股歇斯底里的味道。
‘杀了他可以,然后呢?’
安生在这一路上的交流中已经有所明悟,小狼有着跟他相似而不同的性格。
他与安生不同,安生因为在阴氏长期的压抑,心智不可避免地变得成熟且狡诈。
而小狼则更加纯朴,但同时也更具野性和进攻性,这源自于巫民粗放艰苦的生活环境。
但他们的本质是相同的。
能让小狼愤怒的事情,放在安生身上,一样也会让他愤怒,所以他并没有说什么“冷静一点”之类的废话,而是在心底问道。
‘他是山上下来的,你确定能让他就这么死在这里?死在白石寨?’
小狼陷入了沉默,和安生一同注视着彩衣男子,看着他脸上的笑容一点一点褪去,化作高高在上的戏谑和嘲讽。
“哪里来的野种,敢这么看我?!”
他仔细打量了几眼安生,又补了一句:“模样倒是生得板正,木老头还有你这样的孙儿?”
说完这人便哈哈大笑起来,他的同伴似是不苟言笑,只是上下打量着安生。
“小狼哥怎么把脸洗干净了……”
正守在老人身旁的小女孩怯生生地说了声什么。
但在场无人在意,只有垂危的老人身子微微一颤,本快要闭上的双眸又艰难地睁开,在艰难辨识着少年的模样。
只可惜他实在太老了,又挨了那一脚,倒映在瞳孔中的是一个个模糊的影子,看不真切。
另一边,安生正在心底向小狼许诺。
‘放心,我会让他死,而且保证不会牵连到寨子。’
‘……’
趁着小狼迟疑的瞬间,安生运转七情种火诀,将心中正在熊熊燃烧的怒火抽离了出来。
怒火被抽离,少年整个人当即冷静下来,双眸中恢复了往日的澄澈和平静,只是用一种颇为古怪的目光看着彩衣男子。
像在看一个死人。
‘我炼我自己,这种感觉倒是头一回。’
安生甚至有些意外地发现,这缕七情怒火一经抽离,根本不需要炼化入体这道工序,毫无生涩之感地落入了气海之中。
在这个至关重要的穴窍里散发着炽烈的火光。
“喂,我问你话呢……这人杵着不动,莫不是个傻子?”
彩衣男子皱起眉头,如他们一样从山上下来的人,向来跋扈惯了,受不了半点忤逆。
安生终于开口:“小人孤陋,不曾见过山上下来的仙真,一时间看呆了,请大人见谅。”
彩衣男子抬了抬眼,语气有些新奇:“这小子说话倒是比木老头好听些……”
他说着,又板起了脸:“说话好听也没用,今年的岁供呢,快些交出来!不然我照样要带她们走!”
“大人,在这呢。”
安生笑了笑,从口袋里掏出一朵干瘪的血色兰花。
“蛇血兰!”
不仅几位小孩发出惊呼,就连方才趾高气昂的彩衣男子也愣了一下,阴鸷的瞳孔里涌出巨大的狂喜和贪婪。
“好好好,早点拿出来,不就什么事都没有了吗?”
彩衣男子笑了起来,大步走近,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安生手里的花朵。
‘这花看来在山上也是稀罕物……’
安生仔细观察着他的反应,心中有了算计。
就在这时,守在老人身旁的小女孩看见彩衣男子背在身后的右手微微颤抖,像在掐诀,连忙开口喊道。
“小心!”
彩衣男子一愣,心中暗骂了一声,手上动作却不慢,只见手臂裂开一道口子,一条黑蜈从血肉中钻了出来,如弹簧般射向安生。
这黑蜈足有半个小臂长,也不知是如今钻进去的,一对毒钩流淌着墨绿色的光泽。
‘好,原来是这么养育蛊虫。’
少年眼眸里燃起血色的火光,忿怒之火引动一身血炁,竟然无比契合,明明不曾动作,却凭空生出一股沛然气势。
那黑蜈有灵性在身,见了这股血炁心生畏惧,在半空中蜷起身子,用坚硬的壳背对着少年。
然后被安生一巴掌拍了回去,正正撞在彩衣男子的胸口,黑蜈像是找到了庇护所,当即钻进了衣衫下面,不再出来。
彩衣男子脸色难看,他炼的是蜈仙道,平日里需用血肉温养蜈仙,再寻上好毒物助它凝结毒炁。
待修行至炼气圆满,则让这蜈仙入住气海,充当灵物,修成仙基【蜈心斋】。
如此心意相通,性命相连,蜈仙既是仙基,又可作为战宠离体,在筑基中也是一等一的诡谲难缠。
只是他现在显然修行还不到家,一身战力都在黑蜈身上,一旦黑蜈拿对方没什么办法,他也就萎了。
“大人这是何意?”
安生面色平静地问道,两人之间不过几步之遥,这个距离安生下一秒就可以把他的头拧下来当球踢。
彩衣男子显然也意识到这个问题,讪笑着后退了一步,一面朝自己的同伴使眼色,但回过神时,少年已经走到他的面前,将那朵花放在了他手里。
“大人,花收好了,今年莫要再来了。”
安生轻声说道,眼底里有血色的火焰一闪而过。
“啊?喔……”
彩衣男子愣了一下,接过花,如宝贝似的收入衣衫里,安生可以清晰地看见一道半臂长的突起在衣衫下乱窜,显然是那黑蜈也被蛇血兰吸引了。
彩衣男子咳嗽了一声,虽然丢了脸面,但得了蛇血兰,这花是蜈仙的最爱,在山上是硬通货,却不是他这样的蛊奴能享用的。
是的,别看他们两个在山下威风八面,上了山,也只是大人们的奴才罢了。
他招呼了一声同伴,离开了村寨,安生则站在原地,目光幽幽地目送着他们远去。
‘不要急,他会回来的。’
他在心中说道。
“小狼哥,阿公快不行了……”
身后的小女孩带着哭腔的说道,安生回过头,快步走到老人身旁,只一眼,少年就断定这老人没多少时日了。
‘已经现了鬼相。’
他从怀里取出最后一朵蛇血兰,摘下一片花瓣,用手指轻轻碾碎,溶在水中,慢慢喂老人喝了下去 。
“……咳,咳咳咳……”
老人本已微不可闻的呼吸停滞了片刻,在周围孩童悲伤的目光中,突然爆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
惨白干枯的面孔上现出一抹红润之色,浑浊的老眼又一次睁了开来,艰难地看着安生。
“阿公!”
“阿公,太好了……”
听着孩子们的激动的话语,安生没有开口,他知道只不过是回光返照罢了,一朵蛇血兰,吊不住几天寿命。
“你们几个,帮把手,再去烧些水,我扶阿公回屋子里休息。”
安生想了想吩咐道,随后便抱起老人,走回了木屋,只觉手中轻飘飘的,没有半点实感。
一股沉重的哀伤在心头荡漾,老人只是怔怔地看着他,目光宛若没有焦距,安生甚至怀疑他到底能不能看见东西。
他把老人放回屋内榻上,正准备离开,却听见身后响起沙哑的呢喃。
“你……谢谢,你……”
安生回过头,却看到老人正在竭尽力气想要坐起身子,连忙走过去扶住对方的后背。
“阿公,你好好休息,我再去想办法寻些蛇血兰回来。”
听得少年的话,老人浑浊的眼里似乎有些湿润,好一会,才有断断续续的话语从口中挤出来。
“谢,谢你……好心人,可……我的,孙儿,他……”
“还好吗?”
安生顿住身体,如同一具冰冷的石雕。
一动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