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刻入灵魂的生物钟是可怕的,即使肉身重塑也改不了柳越早起的习惯。
他揉揉微乱的发,意识犹带迷糊,朦朦胧胧之中无意识轻轻“嗯”了一声,尝试睁眼时生无可恋的抱怨:
啊,这万恶的早课时间。
当首徒要去上早课,当长老也要去上早课。前者自己上,后者则是给弟子们上。
总之,早课是一道避不开的人生考题。
幸而他上上辈子也不是个爱睡懒觉的。
族风家风熏陶下,当少公子那会儿的生活作息自小规律,逃不开的早课也不会让他觉得岁月难熬。
柳越坐直身子,将脸埋入手掌。
借着指缝看清周围环境,他闭目长呼一口气,脑中那句“我离不开”还徘徊不去。
纵使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今时不同往日,他的潜意识也还是会觉得师弟还在身边。
对他而言,他也就几日没见师弟而已。
师弟现在有自己的生活,岁海光阴流淌过上百年,早已与他桥归桥路归路。
明明是自己选择逃避远观,怎么偏偏要来一句“我离不开”,这算是自我嘲讽吗。
做个梦都这么有生活的吗。
旋即用力甩甩头,想要把一堆乱七八糟的思绪全部甩出去。却可悲的发现无甚用处。
老是会控制不住去挂念。
也不知道他家孩子这些年有没有苛待自己。
想要不去想一件事的最好办法就是转移注意力,去挂念另一件事。
静默再三后,柳越选择深吸几口气,放下手,果断开始尝试引气入体。
灵力游走十分艰难,三步一顿,五步一止。
余梦未散,他还有些心神不宁,顿了顿,觉得还是很有必要先默念一遍清心诀。
清心如水, 清水即心。
微风无起, 波澜不惊。
幽篁独坐, 长啸鸣琴。
……
默念之时,仍不忘耐心地一寸寸梳理经脉,凝滞的灵流渐渐顺畅些许。
手隙间的金沙向来难以把握。
徂川拥住极度投入的心神,川逝渐快,柳越却浑然不觉。
他记得刚起身那会儿天际微泛着白。
宛如孩提一时失手给一大滩浓墨滴入一滴白颜料,任由它逐渐晕染。
此时再一睁眼,微光势强,遮盖万物。
天,彻底放亮了。
这还是头一回到客舍上工干活。
柳越依着昨日整理房间的记忆,抬眼一看,桌上果然放着拟影日晷。
碗口大小的圆形石板,斜斜插入一根木棍。石板琢纹,木棍雕花,煞是好看。
十二时辰的子丑寅等字样有规律的分布其上。
此时木棍拟出的影正不偏不倚指向卯时六刻。
柳越拿过手边店家差遣毛小子送来的新粗布衣裳,三两下套好。
随手揽好如云的发,他叼着白布条胡扯出的发绳并下榻穿鞋,手上有条不紊地抓梳散出的青丝。
来到拟影日晷前正好系稳了发绳。
腾出的空手端起石板上下打量,最终在正下方找到了几笔简陋刻出的山石清泉以及一轮弯月。
见此,柳越下意识打趣道:
“月下涧还真是包罗万物。”
东洲林氏是下修界人尽皆知的世家望族。
其名下店铺林立,虽遍布各地,却统一名为“月下涧”。
后由年岁渐久,“月下涧”逐渐成为了东洲林氏的代名词。
月下涧所贩雅俗之物一应俱全。
在人妖势如水火最为风雨飘摇之际,独它以好物低价劈开桂薪玉粒的洪流,护住乱世中千千万万底层民生。
寒池裂变前适逢月下涧挥动各色商品性能优化迭代的旗帜。
如今看来亦是颇有成效。
手中这个拟影日晷。石板虽用料低廉,但做工细致。
在米珠薪桂的曾经,月下涧里所售的这类商品物美价廉到令同行发指。
也是幸而月下涧不搞什么商业垄断,市场上仍旧有小门小户的活路。
柳越端详着石板,看了半晌,不由得啧啧称奇:
“这到底用的什么路数?不照日光,仍留日影。”
往日都是凭着羽剑宗的羽灵玉测算时辰,如今没了这万用羽灵玉,便更是慨叹月下涧之奇。
不过月下涧专利他向来捣鼓不明白,反复把玩几息便放下。
柳越还记得昨日寻房前与店家约定的时辰,随即推门下楼,打算探探情况,询问自己可能需要做的事情。
今日也算是成为红尘凡人的第一日。
也是他运气好才有了份稳定工作,在灵息恢复前暂时得了个落脚之地。
所以,可不能迟……
泥砌的土楼扭曲着消散,潮湿的木具焕然一新,墙面更是直接没了踪影。
四下各色绿植拥簇着,环绕着。
烫着各异漆印的信纸,在不远处堆了一座格外显眼的白色山丘,珠光的纸面反射着日光,绚如彩霞。
柳越张了张嘴:“……”真是见鬼了。
小丘的信纸忽而四散纷飞,落出一条弯弯扭扭的白色小径,接着,一列又一列水墨字凭空浮现,高低错落。
铁画银钩,倒是一手好字。
可它又着实恼人。
起初分布于身边两侧,或许是因为柳越蹙眉踏上信纸小径后,一直目视前方,不转头,不施舍给它一点儿余光,便索性都往柳越眼前堆。
铺天盖地,越堆越密。
因此越往里走,越像一团浓得化不开的墨。
柳越强颜欢笑地心想,幸亏卜天琼镜尚未联通。不然对面那人还指不定要如何调笑这番经历。
他怎么就这么倒霉催的撞上剧情了呢?!这才安生了几日!
想完一看周遭,还是免不了仰屋窃叹。
抬手拨散【先是阿锦,再是你……为什么就是逃不过这般的命运。】
并沿着路顺手挥退【阿弟,若是太累,太苦,就去拼凑那些片段吧,阿姐如今只想好好看看,你看见的到底是怎样一个世界。】
【是不是阿姐们太自私,太无用,将你牵住,却不能护你周全。】
【……】
失了字形的墨化为根根长丝。
拉住手腕,扯着后颈,缚住脚踝。
可他仍目不斜视,脚步不停,任由着丝线勒出红印,割出血丝。
那些隔了两世的情绪失了掌控,酸涩、无力、茫然、挣扎、困苦……重燃心间,纷纷侵占感官。
他好像独自晃荡着秋千发呆,对着空无一物的右手腕间出神,眼睁睁看着祠堂又多出一尊尊牌位。
他又好像在缠满线管的床上无声滑落着泪,无助地呆望着天花板。
听见阿姐在屋外的哽咽,浑身像是被敲碎一般,感受着接近山呼海啸般的痛苦,在撕心裂肺中茫然地思考自己该不该继续活下去。
他好像过着另一个人的生活。
扯着空落落的心脏,一点一点去串联脑海中的片段,一遍遍去剖析主角的所思所想,借此来吊着最后一口气。
那些落了灰的老旧胶卷重获新生反复放映,为这场拉扯加力。
不知何时,幻化出的各色人形一齐对着他笑。
墨丝割裂的地方慢慢冒出一滴滴殷红血珠,血珠凝成剔透的水玻璃,稳稳挂在越割越深的伤处。
但他如同失去了痛觉,面对着眼前的一切,强行压下隔世的情绪,脸上神情如常。
柳越的心中很清楚。
这里是法器幻境,自己应该是阴差阳错步入了乱党窃取完法器与妖君座下心腹你追我逃的混乱剧情。
纷乱浓重的情绪仿若实质,编织的蛛网却早已不足以让他深陷。
他也懒得在自己知道的设定中多做无用功。
用余光迅速扫过一圈,柳越忽地站定在一个人形前。
低下头,对同样报以笑容的女子人形行了一次他快要完全遗忘的氏族族礼。
情绪的利刃凝聚成形,偷偷钻入骨血,沿着血脉流淌,等着给他致命一击。
眼前的人形没想到他的停留,愣过一瞬之后,缓缓抬起手来,似乎是想要摸摸他的头。
就像这个人形的女子在他幼时时常会做的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