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时初的生物钟已算是早,结果不知怎地,柳越又提前两刻钟醒了过来。
万千交织堆积的情绪潮退而去,激烈的涌动休止,他的心湖似镜,重又沉静无澜。
原本缠在柳越腰间的绒尾不知何时被小师弟收了回去,雪白的兽耳在昏暗的光线下浮动着冷凉的银。
那对毛绒绒的耳朵无意识动了动,蓬松柔软的皮毛轻轻刮蹭过柳越下颚,带起一阵细微的痒意。
入睡后自然垂放在两人中间的手此刻被小师弟轻轻捧着,均匀的呼吸含着温暖的热气,间歇着飘向被捧住的手心。
慢慢动了动指节,小心翼翼地抽出手,柳越撑着床沿缓缓爬起来,轻声儿穿上鞋袜下了榻。
江秋雨的警惕性也只有在他身边时才会消减下去。
若在外面,任何风吹草动都能被他家孩子察觉,即便已经入睡,也能转瞬清醒。
妖族的小少君灭国时不到十岁。
在被柳如絮委托恰遇带回宗门之前,江秋雨就已经在人间一处偏僻小镇的市井流落过很长一段时间。
他是天生的好容貌,土灰能抹脸,但藏不住双目的神彩。
独身流离又无人庇护,惊艳的皮囊就成了原罪,自然就会被不少有心之人给盯上。
拐去送富人当玩物,卖给乐坊当乐伶,或者送去南风馆自小调教……这些人的算盘打得劈啪作响。
那时的江秋雨灵核损毁,动用不了灵力,但好在身手不错,哄骗不走恼羞成怒要抓他的人都未曾得手。
可一次不行,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
总有人要像狗皮膏药一样死咬不放,认定了这是一个难逢的稀罕货,于是三番五次派人来抓。
他可能会走过的地方总会被设下不少陷阱,有时候甚至都不知道会从哪莫名其妙突然钻出几个人来。
慢慢地,江秋雨养成了随时警惕四周的习惯。
只不过陷在这样的环境中时间一长,他便警惕成性,面对外部时再难安稳。
柳越刚来的前几个年头,有时哪怕就在首徒别居,哪怕柳越离得并不远,小师弟也会忽然惊醒,下意识寻找着什么。
然后柳越便会告诉他。
【没事的,师兄在这里,你可以安静休息。】
【这里很安全,师兄会看顾你。】
流落数年的亡国少君,他明明有着可供安神的血脉传承,自己却时时睡不安稳。
近些年倒是好些了,柳越时常守着他,陪着他,终于不见他睡时惊醒。
两人修为都不低,早已辟了谷,但柳越还是会时不时去捣鼓些甜点吃食。
先给师弟留一份,然后再带给余槿昔与若熙各一份。
从两位师妹的院落回来,柳越手中也难免会出现些别的甜点蜜饯,而这些会被他拿来投喂师弟。
包括然阿妹在内,柳越有不少贪吃的妹妹。
这些小姑娘有时候在网络上看见了什么教做吃食的视频都会直接甩到与柳越的聊天界面,然后非常直率地表示。
【哥,想吃这个,你来做。】
都把自家各有的厨师团队当摆设。
姐姐要敬,妹妹要宠,毕竟血缘深厚,关系也不错,除非太难太刁钻,不然柳越都是有求必应。
可怜他一个灵修古族的少公子,愣是清楚认识到了什么叫“技多不压身”。
他今日不打算出门,掐诀清洁术法,对镜揽好发,简单收拾了一下,就想着推门去别居一角的小厨房一趟。
开门前先对着门扉捏了个消音术,就能无后顾之忧地打开它。
离开前还不忘悄然侧身往里看上一眼,见师弟仍睡姿端正,柳越才默默松一口气。
还好这次没有吵醒自家孩子。
等小师弟睡到自然醒,柳越粥应该都煮好了,直接端过来就能守着自家孩子吃。
师弟只有在两种情况下才会幻成幼时的样子,露出自己的妖化特征。
要么是知道柳越生气了,他想要讨好师兄。
江秋雨知道自己幼年的模样讨喜,也知道柳越喜欢毛绒绒,就会自觉在幻形后把兽耳凑过来,把绒尾交出来,任由柳越欺负。
要么就是他自己生气了、委屈了。
他要顶着一张有肉感的瓷娃娃脸,抱着自己的绒尾,等柳越看得心疼,看得羞愧,自然而然就会去哄他,去道歉。
这霄狸崽子最会靠这些来拿捏养他长大的师兄。
难评的是,这些小心思柳越明明都清楚,但还是次次都愿意上当。
他家师弟又没有什么坏心思,纵着孩子也没关系。
在玄都村的摹本里,柳越曾经抽空与他们名义上的阿娘学过初到副本时一起吃过的那碗粥的做法。
他今日心血来潮,决定按照记忆复刻一下,看看自己做出来的会不会是让他记忆犹新的那种鲜香滑口。
用着灵火,煮什么都快。
拿着瓷勺自己先吹开热气尝了一口,柳越满意地盛上一小碗端着托盘走回去。
开门无声,放盘也安静,回头一看床榻,师弟却不在。
隔窗看日头也看不出定准,便想着去找他的羽灵玉推演时间,抬脚不知道被什么柔软的东西拉了一下,人就失去了重心。
他直直摔进了一个人怀里,隔衣触碰到的瓷玉一般的肌骨仍然泛着清凉之意。
柳越一时之间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低头一瞧,干完坏事的银白绒尾自如勾了过来,缠了上来。
对比幼年小师弟蓬松漂亮的绒尾,十九岁的江秋雨银尾要修长有力不少,虽然也蓬松柔软,但已经不能用“可爱”来形容。
那对高高竖起似狼似狐的兽耳也缺少了肉感,微微泛粉的里侧颜色也淡了。
师弟抱着柳越,不说话,就埋首肩侧,右耳上还戴着贴耳挂的银饰,在竖起来的兽耳上显得很小一只。
抬手亲昵又熟练地揉过一双绒耳,柳越敛起眉,压下声,故做为难道:
“秋雨还气着,粥肯定是不吃了吧?可惜了,我还忙了好半会儿。”
话又说回来,这还是师弟第一次露出妖化特征还没有故意幻小年纪的。
生气了不爱说话,难过了就不理人。
要缠着他这点倒是如何都不会改。
柳越惯得心甘情愿,又顺了顺披散的墨色长发,低低唤了一声“秋雨”。
小师弟的绒尾来缠柳越腰身,缠一圈还有一点富余,眼下师弟的修长银尾缠过来,那可就不止是能缠一圈了。
都会习惯的。
只要柳越不制止,那就是默认的同意,师弟以后就还会做出相同的事来。
肩头的呼吸很浅,热气隔着衣料一次又一次暖过皮肤,交错着又被细细吸出冷意。
捏了捏绒耳耳廓,柳越凑过去,对着竖起来的耳侧轻声道:
“真不嫌闷?脸抬起来,让我看看。”
粥还烫着,放着就当散热,也不用急着催江秋雨,晚点去吃也没关系。
这霄狸崽子倒是知道如何把握自己的神情最容易让柳越心软,即便心静如水也能让他装出几分委屈难过来。
其实很多时候都会让人摸不准他是不是真的委屈难过,这孩子学什么都很快,在伪装自己这块儿也可以说是天赋异禀。
若柳越没有这些年共处的记忆,哪一天“砰”地一下就突然失忆了,说不准真的就会被他耍得团团转。
笑吟吟看着江秋雨缓慢抬头与自己对上视线,柳越去抓他的绒尾,让他收回去,这才推着师弟落座桌前。
“师兄有错,师兄不该一走几日还让你联系不上。”
递过一个瓷勺放入师弟手心,他接着从善如流道:
“今日留在别居陪你,哪也不去,或者你想去哪,师兄也陪着你一起?”
只要把心留住,牵着看不见的缘线,便也就不怕人会一去不返。
江秋雨哪怕什么也不做,柳越也会一直停留在他身边。
就像那场瘴气中的迷梦一样。
异世的少年会一次又一次的到来,给他带来许许多多他不曾见过的东西,然后全心全意陪着他度过自己能存在的分分秒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