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鸣半山腰拓出大片平台,众人踏上最后一步玉阶时已暮色将沉。
听雨廊顶垂挂的金角铜铃随着众人踏入齐声作响,朱漆廊柱上镌刻着二十四节气浮雕,湿湿的染着锦江潮气。
青铜鼎内的龙涎香燃的正旺,仰头可见八角凉亭,上悬先祖亲提的「粒米归仓」赤金匾额。
众人在匾前大礼朝拜,德妃在温晴玉的搀扶下将五谷撒入鼎内,“都各自歇息去罢。明日辰时,诸位莫要误了时辰。”
男女眷分以东西斋舍而居,再分内外两院以区别皇胄属臣,苏晚昭的福女斋位于内院最首,两人回到房中时晚意刚浓。
微末掀开悬挂的艾草帘,陈设与前世别无二致。
苏晚昭掌心被指甲掐出月牙血痕,褪去纱裙的里衣也被冷汗浸透,她猛地打翻案上红烛,“温晴玉那贱人算什么东西!”
“小小侍郎女竟敢如此嚣张,我可是王爷正妃!”
攥着翡翠步摇的手不停颤抖,唇角也被咬出血色,微末垂眸提醒,“王妃,该沐浴了。”
“贱婢!连你也敢教我做事?”苏晚昭抄起案上白玉盏朝她猛砸过来,装着热茶的茶盏擦着她耳畔砸在门框上,瓷片叮当碎了满地。
微末不动声色地伏地收拾瓷片,余光却瞥见苏晚昭攥着步摇无声向她逼近。
前世手臂上的月牙疤,便是她信极了对方毫无防备时留下的。
被所有人欺负的苏晚昭,向来只敢逮着她一个人欺负。
步摇的破空声横掠过来,微末突然反手扣住她惨白如纸的手腕。雕着合欢花的簪尖离她眼瞳仅有半寸,带过来的风刮进眼中丝丝冰凉。
“王妃许是魔怔了,奴婢不是温姑娘。”
苏晚昭不由心中大骇,她踉跄后退,步摇从指尖骤然滑落。
门外响起刚入戌时的铜铃声,她恍惚闻到婢女衣间残存的皂角香。
“对…是我魔怔了,你不是她…”
她低头喃喃,心底升起一丝从未有过的怪异。这婢女明明在笑,眼眸里却像是淬着毒。
“王妃定是吓坏了。”微末将失魂落魄的人扶去浴房,替她褪尽衣裙时露出光洁滑嫩的肌肤。
她在蒸腾的水雾里抬头,望着苏晚昭湿润的后背挑唇,从方才到现在这女人都一声不吭,活像见了要索她性命的鬼。
她舀起半瓢温汤浇在后颈,待将合未合的门缝间出现那双暗纹绣鞋时,忽而轻笑出声,
方才进门时,她故意勾着鞋尖将房门留下缝隙,便是等着这送熏香的老嬷嬷来听墙根。
“王妃可要添些玫瑰露?温姑娘今日熏着的,王爷看起来很是喜欢。”
“她算什么东西!我才不要与她一样的!”一提到赵晏,苏晚昭果然暴起砸向水面,水珠翻滚着溅上一旁的红烛漆台,
“日后我定要剥了那贱人的狐狸皮!便是那偏心的母妃,我也要去皇后面前告她一状!”
铜壶在微末手中倾斜,暖热的温汤被缓缓倒进浴桶,方才驻足片刻的暗纹绣鞋此刻已落荒而逃。
那是德妃身边的掌事嬷嬷,此时怕是已回德妃面前邀功去了。
她才将苏晚昭潮湿的发尾吸干,福女斋的门就轰然洞开。
德妃披着宫装外褂,里面露出月白色的寝衣,像是本已就寝却又匆匆赶来。
“好一个平南将军府出身的贵女!”德妃怒火滔天,裙摆扫过地板上未干的水渍,将腕上檀木念珠重重砸在苏晚昭额角。
苏晚昭披头散发地扑跪,“儿臣不知何处得罪了母妃…”
“母妃?”德妃钳起她的下巴,指节微微发抖,“本宫自不配做这母妃,苏姑娘不如回宫亲唤一声母后,岂不爽快!”
苏晚昭潮腻的发丝粘在额间,身躯剧烈颤抖,“儿臣听不懂…”
德妃冷哼将人甩向桌案,几上红烛蔬果被撞翻在地,漆红烛台将她额角磕得淤青。
温晴玉的银丝绣鞋踩住乱滚的香果,“姐姐怎会不懂?方才不是还要扒了我的皮?”
她腕间新套了个琥珀玉镯,恰映出苏晚昭惊慌失措的脸。
苏晚昭怨毒的眸子忽朝微末看来,满眼都是怀疑。微末跪地相扶的手蓦然一顿,“奴婢一直都在王妃身边,不曾离去。”
斋舍突起一阵穿堂风,吹得苏晚昭目色凌乱,她转下头去,似是不懂为何会这样。
德妃将带来的「祈天令」卷轴掷在她脚边,“王妃既仰慕皇后凤仪,便用金笺将这祈天令抄到天明。”
“皇后亲撰的,定能缓解王妃孺慕之情。”
待众人随德妃呼啦退走,温晴玉反逆着人群款款而来,鞋尖“不慎”踩上苏晚昭蜷缩的手指,“原以为你多厉害,竟能用一块小糕拴住他的心…”
她俯身时蜀锦红裙铺了满地,“如今瞧着,怎么也不过如此?不等我动手便自寻死路,姐姐这便要认输了?”
方才被扑倒的红烛半熄着在苏晚昭手边跳动,滴落的蜡油恰融在她被踩住的小指上。她猩红着眼底将指甲在地上狠狠摩擦,残甲崩断着四散飞落。
“姐姐忙罢,妹妹便不叨扰了。”
艳红身影咯咯娇笑,扭动着腰枝轻快离去。苏晚昭爬跪在地上眸中尽是怨毒。
堂风忽烈,吹灭了满室烛光。
…
子时月光劈开云层,微末跪坐着研墨。苏晚昭肿胀的手指握着狼毫微微颤抖,面上泛着不自然的潮红。
“我今日才懂隔墙有耳的道理。”笔尖被送到砚台里滚了滚,手指弯曲时苏晚昭秀眉紧拧,却生生压住并未出声,“纵使心里想杀人,也不能随意说出口。”
微末挑拨烛芯的手一顿,去触她紫涨的指节,“奴婢为王妃取冷帕来敷一敷。”
推门而出时,凉意顺着口鼻钻入肺腑。
苏晚昭接连挫败,竟也被激起一丝血性,反常的没有哭出泪花。
她抬头望着满天星辰,不自觉缩了缩衣袖。
天边藏着几朵龙尾巴云,那是明日暴雨的预兆。
前世温晴玉刚下云栖台,雷暴便紧随而至,巨雷将九丈高台尽数毁去,大雨接连下了两日。
她只需将仪式推缓半刻,纵使温晴玉夺了福女,高台被毁,她又能登去哪里?
指尖碾过袖袋中的劣质茉莉香。翠柳将那羊皮荷包随身带着,明日就会成为她毁了苏晚昭南海珠串的铁证。
即便温晴玉弃车保帅,登得高台去,处置翠柳的功夫也刚好填满那半刻空白。
她既要借翠柳毁珠扯下苏晚昭,也要让温晴玉去做那天神共愤的煞女。
掌心微微发凉,她快步往厨房取冷帕。
福女受万民敬仰,这二女谁也别想得了便宜。
五更,苏晚昭手中狼毫“咣当”落地,趴伏在案头沉沉睡去。
微末将人扶去床榻,扭头看见外头微亮的日光。
翠柳快来了,她若不睡,岂不坏了旁人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