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晏赤着脚踏进房门,正见微末俯身擦拭飞溅的汤汁。
小炉上的药罐子方才就沸腾了许久,里面熬着驱寒的紫苏姜汤。
“更衣。”
他展开双臂时襟口滑下半寸,还带着温泉里蒸腾的潮润。
微末放下素布,捧来叠得齐整的常服,赵晏闻到衣间幽幽淡淡的柏子香。
前世登基后政务繁忙,他舍了丘山薄荷,常熏的便是这提神醒脑的柏子香。
女子正垂眸为他束紧腰封,他瞧见她虎口边缘不起眼的薄茧。
薄茧沿着虎口攀上手指,赵晏眉峰微动,这分明是常年握笔之人才有。
他挑起女子瘦弱的手腕,“你会写字?”
微末右手下意识合拢,眼神带着恰到好处地躲闪,“奴婢粗笨,幼时母亲曾托米公教导过几日,写得不好。”
赵晏呼吸一滞。米公…米孚?
米孚是当世大儒,诗词歌赋、字帖书法无一不精,篆、隶、楷、草、行均有涉猎,造诣之高被世人敬称为“米癫”。
可惜米公行踪不定,便是太子想与之结交,也极难寻到其踪迹。
她说她幼时见过米公,还随之学过书法?
赵晏将人扯到桌案边,“他教你哪卷贴?”
“《苕溪诗帖》三十五行本。”微末瞥一眼小炉上的药罐子,“王爷,姜汤得趁热…”
“不急。”赵晏挑了根细小狼毫塞入她手中,“就写‘松竹留因夏,溪山去为秋。’”
微末握着饱蘸墨汁的狼毫,前世种种纷至沓来。
米孚年轻时曾落魄街头,偶然流浪至府门前,母亲见他可怜,便请他入府盛情款待过一餐。
后来米孚名声大噪,辗转回来报一饭之恩,母亲自幼看重学识,遂求他亲自教导了自己一段时日。
她犹记得那人身姿挺拔,常穿一袭青绿色外袍,蓄着山羊须的样子十分慈眉善目,总对她说“笔锋藏刃,字字诛心。”
可惜时光匆匆,米公离去后她便再也未与之见过了。
家破人亡后她被迫流入青楼,端茶递水外的闲暇时,她常拿着枯枝在青楼后身的雪地上反复描摹,以此缅怀亡母。
再后来青楼荡业,她无家可归,直到被苏晚昭捡回了平南将军府为奴。
前世她一心报偿救命恩情,为了给苏晚昭套上深闺千金的美名,实是煞费了一番苦心。
在赵晏的亲王宴上,她将提前写好的小楷藏在宣纸底下,再让苏晚昭当众描摹,苏晚昭羞赧的举起小楷展于众人眼前时,连太后也夸她有米公遗风。
笔尖蓄出一滴墨汁,微末挑起腕子,将那黑珠子又吸回笔腹。
她深吸口气,许久不提笔,应是退步了许多。
看似虚浮的手,在碰到宣纸时忽而稳如千斤,米公《苕溪诗帖》中的第一首五言,她用了被苏晚昭描摹过的簪花小楷。
松竹留因夏,溪山去为秋。
赵晏瞳孔骤缩。
这字体…笔锋转折,收尾微弹,怎会与晚昭那般相似?
不,比晚昭更加细腻穷极。
米公的字帖常兼具“骨”、“韵”,眼前的小楷看似娟秀柔美,又透着刚劲骨力。
显然尽得米公真传。
女子已将狼毫搁回笔山,叠手退至一旁,他不禁追问,“你母亲是?”
微末心头絮絮,开口间也暗沉几分,“父亲无名,母亲也是寻常主妇,双亲都已故去多年了。”
赵晏一顿,见女子似被勾起愁绪,只得讪讪。
他提笔泼墨挥毫,在小楷后头补上“久赓白雪咏,更度采菱讴。”
两句诗一收一狂、一静一动,如在宣纸上隔江相望,柔劲相宜。
“卫骁研的墨太粗,”
赵晏幽深的眸子似闪着光,这女子给他的惊喜一次又一次,竟与他记忆中的晚昭缓缓重合。
“明日起,你来研。”
…
赵晏酷爱书法,尤其推崇大儒米孚。
前世苏晚昭“师从米孚”的那一手簪花小楷,为她在赵晏心中加了不少分。
苏晚昭也曾啃着米公诗集恶补,但书法并非一朝一夕练就,每有需要,她便躲在暗处替她代笔。
苏晚昭也从不敢在赵晏面前提笔写字。
微末将赵晏墨迹未干的字帖夹在垂绳上,微风拂过时宣纸沙沙飘摇,像极了前世她死后,灵堂里悬挂的灵幡。
那时她飘在空中,看见剖开的小腹被细线随意穿着,用殓服仔细遮好。苏晚昭哭得几度昏厥,穿着龙袍的赵晏只淡淡扫了她一眼。
如今重活,竟万般不同了。
宣纸缝隙间,她远远瞧见临风廊下款款而来的素月。
正停在远处朝她投来不善的目光。
微末唇角勾起,温晴玉不在,素月不敢擅闯沁水阁内院。
合欢香莫名其妙出现在赵晏身上,引温晴玉起了疑。
咏荷晨起时的敲打,便是温晴玉在私下里告了状。
微末朝素月平施一礼,转身扬长而去。
她再也不是前世那个逆来顺受的可怜虫,温晴玉想用一个奴婢就将她唤去霜华院,太过想当然了。
她返回卧房将重新热好的紫苏姜汤倒进青瓷碗,素手端起往赵晏书房走去。
再路过时,余光瞥见素月还等在原地。
她权当没看到,径直来到书房门前驻足。
赵晏不喜旁人擅进书房,她等了片刻,里面才有声音响起,“进来。”
她将瓷碗放在案头,又取来火折子点燃红烛,待房中燃起昏黄的烛光时不经意开口,“奴婢方才远远瞧见了素月姑娘,许是侧妃思念王爷了。”
赵晏翻过一页书卷,轻轻嗯了一声。
她无声立在后头,赵晏手里是一本装订版的《治国策》。
书页泛黄,起了毛边的页脚有朱砂批注。
见赵晏挑起一支狼毫,她上前拿起墨锭细细研起了墨。
赵晏勤政,闲暇时便会赖在书房里。
卫骁忽然出现在门边,“王爷,侧妃唤微末前去霜华院一叙。”
赵晏头也没抬,“不去。”
卫骁却身形未动,“可侧妃要微末去绣个花样子,娘娘最爱的牡丹纹。”
赵晏放下书卷轻笑,“拿母妃压我?”
卫骁苦着一张脸,“王爷忘了,再有月余,就是国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