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知年踉跄着奔来,鬓上凌乱地垂下几缕银丝,青底衣袍上染满黑褐色的污渍,不知是药还是血。
此刻的秦相看起来比前世还要苍老许多。
他颤巍巍跪在地上,“王爷明鉴,老臣早已备下暖阁,是二殿下他执意要守着这凉亭啊。”
声音干瘪沙哑,显然已多日不曾好好休息。
秦绾今日一早陷入了昏迷,周济安都摇头让准备后事,恐怕秦知年也没闲心来管这位二殿下。
“此处是绾儿教我识百草的地方。”二皇子摩挲着药箱锁扣处干涸的血迹,忽然剧烈咳嗽,“待绾儿去了,我便埋了这药箱,去阴曹地府与她作伴。”
二皇子眼底猩红,残败的样子似经风一吹便要碎了。
“生时未曾相守,即便死后同穴又有何意义?”微末忽然轻声道。
二皇子面色一滞,涣散的目光在她双眼游移,忽地苦笑,“微末姑娘说的对,若能重来,我定会…”
“定会怎样?”见他顿住,微末上前一步追问道。
二皇子却笑得苦涩,“定不会再躲在屏风后偷偷看她制药,不会再让她抱着给我的药孤身等在院中,不会再在她为我苦熬三个日夜时,对她视而不见…”
捏着药箱的手指忽然攥紧,“便是抛开一切,也要与她同在一处。”
秦知年歪斜着跌坐在石凳上,老泪纵横,“绾儿这孩子自幼就心事重,我与夫人从来不知,她属意的人原来是二殿下。”
“那日皇后当众问她是否愿意嫁给锦澜王,我还以为…”
老人家忽然哭出声,“若早知她心系二殿下,无论如何,我也不会应下德妃娘娘提的亲…定会成全她的心意啊!”
亭中痛哭声骤起,两个男人像个孩童一般不停抹着眼泪,微末忽然俯了俯身,“或许…奴婢能救回秦姑娘。”
“什么?”
二皇子攀着亭柱颤抖起身,惨白的嘴唇颤了颤,忽然攥紧微末袖口,“你…你当真…”
话未说完,剧咳的血沫已溅上月白衣袖,喉间涌上的腥甜呛得他俯身痉挛。
微末心里一揪,“殿下要顾好自己,若秦姑娘醒来,见到你这样定会伤心的。”
秦知年突然扑到微末跟前,枯槁的手死死攥上她手腕,又突然松开,“姑娘若真能救回小女,日后就是我秦知年的坐上之宾,但有需要,老夫必定倾尽家产以报!”
微末赶忙去扶,“秦相万万不要如此,奴婢只想要二位一句话。”
“什么话?”两人异口同声问道。
“若秦姑娘醒来,殿下可愿娶她为妻?”
二皇子忽然举起三指,“我赵诚对天发誓,若绾儿死里逃生,我愿百里红妆迎她过门。”
“那秦相…”
秦知年不假思索地答,“老夫决计不会相拦!”
“好。”
微末展颜一笑,却被赵晏扯住,“你还会医术?若不行,不要逞强。”
她抚去赵晏绷紧的手,眨了眨眼,“王爷可信我?”
内院突然传来瓷盏碎裂声,一个小丫鬟带着哭腔跌跌撞撞地跑来,“相爷!不好了!姑娘又呕血了!”
二皇子提步上前,率先往内院奔去。
秦绾闺房内药气扑鼻,青丝帐上溅满泼墨似的黑血。秦夫人瘫坐在毛绒脚踏上,手上的帕子被黑血浸透,“绾儿…我的绾儿…”
二皇子疾走两步,秦绾却面色惨白地抓住榻沿,“你走…”
话未说完,又一口黑血呕在杏色锦被上,惊得二皇子接连后退,“微末姑娘,求你…”
微末迎着秦绾失神的目光上前,榻上女子见到她时眼底泛起一闪而过的清明,“你怎么…”
她轻轻按住秦绾苍白的手,“姑娘莫再耗神。”
说罢转身对众人道,“请诸位都出去吧,奴婢要为秦姑娘施针了。”
秦夫人认出这是国宴上那女子,突然跪地,“姑娘若能救回我的绾儿,老婆子什么都答应你!”
微末将人扶起,“夫人也一道去院中等候吧。”
待众人步步回头的合上房门,秦绾擦了擦唇角,靠在软枕上浅笑,“你怎么来了?”
微末将她小臂送回锦被,“姑娘这是调了什么药?怎么这般凶险?”
“不过是加了些雪胆草的假死药。“秦绾笑时露出唇边梨涡点点,“我唤它‘冥息丸’,便是周济安也辩不出蹊跷。”
微末怔怔望着锦帕上凝结的黑血,“可吐出来的可都是切切实实的血,这样岂不是耗损你的身子?”
秦绾垂低了眸子,“总好过毕生受人摆布。只是用些心头血,换来自由身,值当得很。”
微末瞧着女子略显倔强的脸,心中说不出的欣慰,“姑娘与我上次见时大不相同了。”
秦绾突然掀开锦被赤足下床,从博古架暗格里捧出个玄铁匣,“别叫我秦姑娘,唤我绾儿罢。”
她打开匣盖取出一颗乌黑色的药丸,“那日你说不敢开的合欢终究飞不出宫墙,是直直进了我心里。”
微末看着她又屈指挑了个水红纹的小瓷瓶,将药丸塞了进去,浅笑盈盈道,“这是假死药,几年前我便研制出来了,今日才发觉它的好,能破掉走不通的死局。”
她将瓷瓶塞进微末手中,“若你日后,我只是说如果…遇到绝境,便用它自救。”
微末摩挲着瓷瓶上的水红色纹路,“这东西如何用?”
“放在舌下,半刻钟便能化开。”秦绾拉过她的手腕同坐在软榻上,“一个时辰发作,若中途无人唤醒,能睡满十二个时辰。”
假死药么,前世她从不曾得到过这东西。
她将瓷瓶放进袖中好生收好,犹豫片刻说道,“二殿下方才说…”
话未说完,她便瞧见秦绾陡然绷紧的后背,“若绾儿病愈,他愿以百里红妆迎娶。”
秦绾咬着唇,眸子雾蒙蒙的满是委屈,“一早为何不说?”
她声音发颤,转回身去整理玄铁匣,“如今才说,不觉得太晚了吗?”
微末轻叹着拾起她不慎甩落的药玉珠,她清瘦了许多,手腕才箍不住这珠子。
秦绾追逐了许多年,抓到的总是一缕残影,那人冷冰冰的漠然至极,她怎会不委屈?
“我来时,二殿下抱着你的药箱守在八角亭里,周太医说他急火攻心,恐怕熬不过立秋。”
“不可能!”秦绾突然转回身,“今晨我还偷偷把过他的脉,并无虚浮之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