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皇帝问完十位学子,朝堂上的空气倏然一紧,一种难以言喻的期待在寂静中蔓延。
终于到了钦点一甲前三的重要时刻,这可是无数寒窗苦读学子的终极荣耀。
大殿之上,皇帝的目光扫过十位学子,缓缓说道:
“朕已对诸位学子有所了解,现在,朕将钦点一甲前三。”
全场屏息,只听到脚步声从殿外传来,
那负责颁布名次的太监缓缓步入殿中,捧着明黄的圣旨,尖长的声音带着一丝庄严拉开了帷幕,
“宣旨——”先是略显冗长的赞词,高唱天子仁政,随后开始公布名次。
“状元得中者——吴沣。”
一句简单的宣布却如石穿静水,轰然落下。
众人一片哗然,有人激动地小声祝贺,有人紧抿嘴唇,满眼不甘。
吴沣,这位已经小有盛名的才子,早在会试时便中了会元,只可惜他与乡试解元之位失之交臂,
因此未能缔造“连中三元”的传奇佳话,他心中不由得有点可惜,不过这种可惜很快被得中状元的巨大喜悦所冲去。
他跪地高呼万岁,举止间流露出些许书生才士的典雅与从容,但眼中的一抹骄傲却藏也藏不住。
其实这吴沣在殿试之中,皇帝对于他的答卷并未表现出过多的关注或明显的满意,
甚至在问答环节,皇帝的目光更是多次在其他学子之间流连,而非将注意力放在他身上。
不过,科举制度一向重视文章与书法的双重造诣,
而吴沣的书法以馆阁体见长,其笔势端正沉稳,法度严谨,颇有古人风范,几乎挑不出任何瑕疵。
阅卷官们阅览时,看到他的字迹高雅桑梓,大为欣赏,是以都强烈推荐他做那状元。
在这科举文化中,馆阁体书法不仅是士子的基本功,更是高中状元的必备条件。
这自古以来状元大多都是馆阁体书法的大家,因而决定选他为状元倒也算符合旧制传统,皇帝思及此,便点了他做状元。
这吴沣从年幼开始便立志于此,四十年来忍辱负重,夜以继日,以无数个寒暑交替为伴,苦练馆阁体的每一道笔锋和结构,直至如今一笔一画都如刀刻,无不体现大家风骨。
正因此,他的书法造诣早已炉火纯青,冠绝同辈,终于在这一天,得偿了多年的夙愿,收获梦寐以求的荣耀,心中再无遗憾。
“次名榜眼,陈忠涵。”
太监字正腔圆拖长了语调,这才缓缓念出第二名。
众人下意识抬眼望去,只见一约莫二十多岁年轻的士子霍然应声,面上虽挂着微笑,眼底却闪过一抹掩饰不住的得意之色。
这陈忠涵身世显赫,乃是齐国公陈翼之后,他的父亲乃是先袭爵三品威镇将军的陈瑞文。
出身世家大族,又以才学见长,如今高中一甲第二,众人心中皆道此人以后前途必然不可限量。
他也正是此前心中嘲讽苏旭的那位勋贵之家的公子。
他清楚自己的身份背景与旁人不同,在这殿试中便更显稳重,既不轻易突出,也不随意附和,始终不卑不亢。
而当太监高声宣布他的名次时,这个一向谨慎的人还是难掩眉宇间的几分得意。
作为勋贵之子,陈忠涵早明白做人做事当知分寸,
故方才殿试时,他所列的政策建议模棱两可、不偏不倚,
既保住了勋贵集团的利益,又让皇帝觉得尚有可用之才,
再加上他那不着痕迹却尽显礼法的举止,无疑赢得了圣上的欣赏。
然而,尽管赢得了榜眼,他的眼神仍不免瞥向一侧的苏旭。
回想苏旭先前于殿中侃侃而谈、论天下大势、陈减税策略,竟无半点顾虑这是否会冲撞权贵的铁律,那大无畏的胆色让他自忖也无法模仿。
更令陈忠涵不适的是,那番大胆直言竟未惹怒皇帝,反倒让苏旭替自己争得了与天子直接交谈的良机,而他们这些人自始至终只能被晾在一旁,无人问津。
彼时,苏旭锋芒毕露,让陈忠涵一时暗怀揣测,似乎这状元之位,恐怕要花落他家。
但此刻,陈忠涵稍一收敛心思,垂袖作揖,掩住微微上扬的唇角。
皇帝虽看似对苏旭赞赏有加,可现在看来那从南书房召见众学子至殿试的怜才之举,其实仅是那圣上一贯衷情于人臣谦抑、政策谨慎的治学理念罢了,
反观适才被点为状元的吴沣,才是恰好全然符合天子对文臣气质的期待,
至于这些大胆敢言而又无视规则的愣头青年轻学子,皇帝怎会允许过分重用?
回过神来,他心中暗自嘲弄,也不免涌起几分快慰:
如此看来,这苏旭果然不过是哗众取宠之辈,皇帝心思缜密,又如何会当真亲近这般激进之人?
此刻的苏旭倒是心如止水,未显丝毫波澜。
他清楚自己此前在皇帝面前的激进表现绝非一时冲动,而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应势而为之策。
只因他在会试后,无数次在心底反复盘算过自身在殿试上的处境和优势。
若以现代考试的视角来看待这科举考试,殿试环节无非考察三个方面:文章、书法以及至关重要的皇帝面试。
他之所以敢于在皇帝面前提及削减皇室开支这样的敏感话题,正是因为他敏锐地察觉到了在面试中突破的可能性,这无疑是一场豪赌。
毕竟,他这次会试不过仅列第七,虽最后入围了殿试前十,但要斩获一甲前三难度甚高。
且他心知肚明,自己在馆阁体书法一道上尚欠火候,自己的字迹虽然结构大气,但笔封稍显稚嫩,缺乏馆阁体最为讲究的一丝老道与沉稳。
这一点,恐怕会在最终评价中拖累他,为他的这次科考成绩蒙上一层阴影。
而苏旭又深知,那科举文章虽是展示才华的重要部分,但最终评定的主观性极强,而阅卷官们的喜好更是难以预测。
正因如此,他也无意将自己的命运寄托在那些并不确定的文章策论得分之上。
更何况,能进入前十的士子,文章水准皆属上乘,用“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来形容最为贴切。
在这场竞争中,每一点微小的失误都可能将他与一甲无缘。
因此,他明白,倘若书法上的客观劣势无法弥补,便须另寻法门。
于是,苏旭决定孤注一掷,放手一搏。
在皇帝询问自己之时,他鼓足胆量,立足于真实国情,直言献策,毫不避讳地提出削减皇室开支这一敏感之声。
他选择“激进”并非为了哗众取宠,而是深谙皇帝素来以注重治国方略、形象清明自居。
他深信,以皇帝的胸襟与名声考量,定不会因他一介年轻贡士大胆谏言而介怀,
相反,这种无惧无畏的态度才有可能为自己搏得一线生机。
他暗暗估算,就算失败,自己最多也就是被贬入二甲,但一旦这策略成功,则一甲前三并非遥不可及。
如今看来这一甲前三可能无望,不过好在,苏旭从未将结果看得过重。
他心想,一个探花或榜眼,乃至状元,都不过是人生的一个节点。
皇帝一旦启用之人,自会挑最合适之才,
至少他今日已然在九五至尊面前留下了不可忽视的印象,这才是他此行最大的胜算所在。
此时,尖细的太监嗓音再次响起,这声音在苏旭听来是如此悦耳动听。
“第三名,探花——”
太监故意拉长了声音,吊足了众人的胃口,大殿内鸦雀无声,落针可闻,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太监的身上。
苏旭的心跳也随着这停顿而加速,他知道,决定自己命运的时刻到了。
“苏旭!”
当太监喊出苏旭名字的那一刻,苏旭感觉如释重负,心中暗自欣喜:我赌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