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和宫的菱花窗被北风叩出细碎声响,安陵容指尖抚过妆奁底层凸起的猫眼石,冰凉的触感让她想起昨夜攀在房梁上时,脊背紧贴的琉璃瓦也这般沁着寒气。
镜中朱砂红梅随烛火明灭,恍若昨日舒贵人咽气时溅在雪地上的血珠。
\"娘娘,龙辇往储秀宫去了。\"月白捧着鎏金手炉跪在帘外,呵出的白雾融化了窗棂上的冰花。
安陵容掐断一截红烛,看着蜡泪在孔雀蓝釉瓷盘里凝成凤凰尾羽的形状。
三日前她故意在《胡笳十八拍》第七转时错拨商弦,让皇帝瞧见舒贵人藏在琴轸里的血书。
此刻储秀宫应当正飘着苏合香——那掺了雷击木灰的香饼遇到金丝楠木漆面,该化作淡青色的毒雾了。
寅时的梆子惊起寒鸦,皇帝贴身太监的唱喏声穿透三重宫门:\"宣安嫔御前献艺——\"
白玉阶上的积雪被宫灯映成浅金色,安陵容在迈进养心殿的刹那嗅到熟悉的龙涎香。
她望着九龙宝座旁那架断弦的焦尾琴,琴身裂痕处渗出暗红胶质——正是她用冰蚕丝混合鹤顶红淬炼的松脂。
\"爱妃的《汉宫秋月》总让朕想起潜邸时的白梅。\"皇帝摩挲着腰间玉佩,那道细纹已蔓延至螭龙眼珠,\"前日舒贵人说此曲当用九节湘妃竹箫......\"
安陵容跪坐在蜀锦软垫上,广袖拂过琴弦时带起几不可闻的铃兰香。
当《广陵散》的杀伐之音转为婉转时,她故意让尾指掠过琴底暗槽——那里嵌着的绿萼梅花露正顺着金丝渗入琴身。
\"停!\"皇帝突然起身,玄色常服扫落案上茶盏。
安陵容看着泼溅的茶汤在波斯地毯上洇出凤凰图案,喉间泛起血腥味。
那只茶盏边缘,分明残留着舒贵人今晨敬献的玫瑰膏。
养心殿的铜漏滴到第七声时,皇帝突然抚掌大笑:\"好个'铁马冰河入梦来'!
安嫔竟能将武曲弹作柔肠百转的调子,当赏!\"
满殿妃嫔的护甲掐进掌心,安陵容垂首谢恩时瞥见惠妃扯断了十八子碧玺手串。
当尚宫局抬进十二箱赏赐时,她特意抚摸那件青鸾衔珠朝冠——金珠内芯早被换成浸泡过孔雀胆的空心琉璃。
\"即日起晋为安妃,协理六宫织造事务。\"皇帝亲手将金册放入她掌心时,安陵容感觉他拇指按在自己昨日被琴弦割破的伤口上。
血珠渗进织金云纹的刹那,她听见殿外传来重物落水声——那该是舒贵人宫里的大宫女\"失足\"跌进太液池了。
暮色浸透宫墙时,安陵容站在新赐的七宝步辇上回望储秀宫。
檐角铜铃在风中奏着《雨霖铃》,她拢紧白狐裘轻笑出声。
那件浸透苏合香的妃位朝服,此刻应当正披在刚咽气的舒贵人身上。
\"娘娘,慎刑司送来个漆盒。\"月白的声音在踏入永和宫时陡然发颤。
安陵容用金簪挑开盒盖,里面躺着半枚带血的翡翠耳坠——正是她今晨派人送去舒贵人兄长府上的那对。
更漏声咽,她将耳坠投入鎏金香炉。
当蓝紫色火焰吞噬翡翠时,殿外突然响起陌生的环佩叮当。
安陵容透过茜纱窗望去,只见夜色中掠过一抹柳黄色裙裾——那是唯有亲王嫡女才能用的织金妆花缎。
\"皇上今夜翻了谁的牌子?\"她状似无意地拨弄着新得的和田玉禁步。
月白跪着为她卸下九翟冠,声音轻得像飘落的金箔:\"听说是...是即将入宫的镇国公嫡女。\"
安陵容的护甲在妆台划出尖利声响,菱花镜里映出她骤然收紧的下颌。
妆奁最底层的猫眼石突然滚落在地,在月光下泛出与皇帝玉佩裂痕如出一辙的幽光。
紫檀香案上的红烛爆了个灯花,安陵容望着翡翠耳坠在鎏金香炉里蜷缩成灰蓝色残渣。
蓝紫色火焰映得她眉心血玉髓簪子忽明忽暗,恍惚间竟与皇帝玉佩的裂纹重叠成相似的纹路。
\"娘娘,亥时三刻了。\"月白捧着鎏金铜盆进来时,盆中漂浮的夜合花瓣撞在錾刻的并蒂莲纹上,裂成细碎的红绡。
安陵容将护甲浸入温水,突然攥住月白的手腕。
水波荡漾间,她看见小宫女耳后新添了道月牙形疤痕——正是三日前她命人埋在储秀宫西墙下的玉珏形状。\"谁给你梳的头?\"她指尖掠过月白鬓边多出来的珍珠发簪,那粒南海珠表面浮着层诡谲的靛青色。
廊下突然传来环佩相击声,比寻常妃嫔的步摇更沉三分。
安陵容推开雕花槛窗,正瞧见司礼监掌印太监引着个柳黄色身影往御花园去。
那女子腰间蹀躞带缀着十二枚金铃,每一步都踏在宫灯熄灭的间隙里。
\"镇国公嫡女今夜宿在撷芳殿。\"月白递上绞干的帕子,帕角绣着的木槿花突然脱落半片花瓣,\"说是......说是皇上亲赐了鸾凤和鸣帐。\"
安陵容腕间的和田玉禁步突然断裂,玉珠滚进地砖缝隙时发出空荡荡的回响。
她想起今晨在尚服局见到的蜀锦残片——本该用银线锁边的孔雀尾羽,针脚竟藏着倒钩状的紫金丝。
寅时初刻,慎刑司送来两盏人皮灯笼。
安陵容用金簪挑开灯罩,发现蒙皮上刺着《璇玑图》的变体诗。
当烛火映出第三行回文时,她突然将灯笼掷进炭盆——烟灰腾起的瞬间,竟在半空凝成舒贵人咽气时扭曲的面容。
\"娘娘!\"月白惊叫着打翻青瓷唾壶,碎片中滚出颗赤金嵌宝的纽扣。
安陵容用丝帕裹住拾起,在烛火下翻转时,纽扣内壁的阴刻纹路与皇帝常服玉带上的螭纹严丝合缝。
更漏声催得急,安陵容起身时白狐裘扫落案上茶盏。
泼洒的君山银针在波斯地毯上蜿蜒成陌生宫巷的轮廓,她盯着水渍尽头那点朱砂似的茶渍,忽然记起今晨经过御药房时闻到的异香——本该是艾草熏蒸的时节,檐角却飘着端午才用的雄黄气息。
\"取我的斗篷来。\"安陵容将翡翠灰烬抹在眉间,冰凉的触感让她想起前世饮下鸩酒时喉间的灼痛。
月白捧来的妆花缎斗篷内衬闪着磷光,每走一步都落下星子似的碎芒——这分明是钦天监用来绘制星图的荧粉。
穿过垂花门时,安陵容嗅到风里掺着血燕的腥甜。
游廊转角处,惠妃的贴身宫女正将个锦盒塞给送夜香的太监。
当那太监抬起头的刹那,安陵容看见他脖颈处蔓延的紫斑——正是中了牵机毒的症状。
七宝步辇行至太液池畔,安陵容示意停轿。
水面漂浮的冰凌折射着残月,她俯身掬水时,指缝间突然缠上几缕青丝——发丝末端系着枚熟悉的翡翠耳钩,与她晌午焚毁的那只恰好成对。
\"娘娘当心风寒。\"月白递上鎏金手炉的刹那,安桑容察觉她袖口沾染了撷芳殿特有的龙脑香。
这种产自暹罗的香料,本该随着舒贵人母族的败落绝迹后宫。
回到永和宫时,守门的小太监正擦拭着新换的宫灯。
安陵容驻足细看,发现灯罩上绘制的百子千孙图里,有个孩童手里的拨浪鼓竟画成了缩小版的九龙玉玺。
她故作不经意地抚过灯面,指尖沾到的朱砂还带着地窖特有的潮气。
子夜时分,安陵容从妆奁底层取出那枚猫眼石。
月光下石中光带诡异地指向东南方——正是撷芳殿所在方位。
她将石头浸入玫瑰露,看着血色渐渐爬上石纹,突然听见檐角传来布谷鸟的啼叫。
这深冬时节,哪来的布谷鸟?
安陵容推开西窗的刹那,一片柳黄绸缎从瓦当滑落。
她捡起绸缎对着月光细看,金线织就的缠枝莲纹里藏着蝇头小楷,正是舒贵人临死前咬破指尖写就的《璇玑图》笔迹。
更漏声突然停滞,安陵容转身时碰翻了鎏金香炉。
翡翠灰烬在地砖上蜿蜒成陌生宫妃的轮廓,那女子眉心的花钿竟与皇帝珍藏的纯元皇后画像一模一样。
炉中残香腾起最后一道青烟,在菱花镜面凝成四个篆字:
亡者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