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陵容惊得花容失色,心跳如鼓。她僵立原地半晌,才缓过神来。待那“亡者归来”四字消散,她竭力镇定,看着手中绸缎陷入沉思。
永和宫的更漏声在寅时三刻重新流淌起来。
安陵容用银簪拨弄着香炉里凝结成块的灰烬,青烟升腾处菱花镜面又恢复了澄明。
她将那片染血的柳黄绸缎缠在檀木梳齿间,梳过发梢时嗅到淡淡的龙涎香——这是去年皇帝赏给华妃的贡品,此刻却裹挟着舒贵人濒死时咬破的血腥气。
\"宝鹃,把东暖阁的窗棂纸换成云母纱。\"她对着铜镜开口,镜中倒映着正在整理妆奁的宫女突然僵硬的脖颈。
那支嵌着翡翠的并蒂莲簪子从宫女指缝滑落,在波斯地毯上滚出半道弧线。
宫女跪地时发间的茉莉香随着冷汗渗出来:\"娘娘恕罪,尚宫局说云母纱要等开春...\"
安陵容用浸过玫瑰露的绢帕按住唇角,铜镜里映出西墙上新挂的《百子嬉春图》。
画中那个怀抱鲤鱼的女童,昨夜灯影里分明举着九龙玉玺。
她看着宫女颤抖的肩胛骨,忽然想起前世这个时辰,正是宝鹃往她的杏仁茶里掺夹竹桃汁的时候。
御花园的梅林覆着薄霜,安陵容数着青石板上的冰裂纹往绛雪轩去。
蜀锦斗篷扫过覆雪的石榴树,枝头冻僵的果实突然炸开,猩红的籽粒滚落在她缀着珍珠的羊皮靴边。
前方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她刚侧身躲进太湖石洞,就看见敬事房的太监捧着绿头牌匣子匆匆掠过。
\"这冰天雪地的,娘娘仔细着凉。\"
沈嬷嬷的声音从背后响起时,安陵容的护甲正扣在石壁上。
老嬷嬷发间的银簪闪过冷光,簪头镶着的红珊瑚比她记忆中黯淡许多。
前世这老奴收了她三斛东珠,转头就把她熏衣裳用的鹅梨帐中香换成了麝香。
\"本宫丢了个翡翠耳坠。\"安陵容故意将暖手炉倾斜,香灰落在沈嬷嬷深青色的袍角,\"嬷嬷可曾见着?\"
老妇人褶皱的眼皮下闪过异色:\"奴婢这就差人帮娘娘找。\"她转身时腰间禁步发出沉闷的响动,本该垂着五色丝绦的玉佩,如今却系着半截褪色的鸳鸯结——正是安陵容前世赠给贴身宫女的双面绣花样。
子夜巡查的梆子声传来时,安陵容正对着菱花镜梳头。
鎏金烛台上凝着烛泪,将镜中人的面容切割成破碎的光斑。
她忽然伸手扯开衣襟,锁骨下方三寸处的朱砂痣正在渗血——这是前世被皇后用厌胜之术诅咒时留下的印记。
\"宝莺,把地龙烧旺些。\"
无人应答。
本该值夜的宫女不知何时换成了眼生的小丫头,捧着银碳的手背上有道新鲜的烫伤。
安陵容看着铜盆里跳跃的火星,突然记起前世某个雪夜,华妃宫里的小太监也是这样带着烫伤来送红箩炭。
腊月十八的晨光刺破窗纸时,安陵容在御花园的九曲桥上驻足。
结冰的池面下隐约可见锦鲤游动的暗影,她俯身去探冰层厚度时,身后突然响起慌乱的脚步声。
撞进怀里的太监像片枯叶般颤抖,怀中跌落的信笺被北风卷着扑向结了薄冰的池面。
\"奴婢该死!\"小太监叩头的声响惊飞了枯枝上的寒鸦。
安陵容用护甲挑开被池水浸湿的信封,模糊的墨迹在洒金笺上洇成诡异的图案。
某个笔锋转折处突然显出清晰的棱角,正是她前世临摹了无数次的《璇玑图》起笔式。
她将信纸凑近鼻尖,除了松烟墨的味道,还混着撷芳殿特有的沉水香。
\"你是哪个宫里的?\"
抬头的刹那,小太监后颈处闪过半枚胭脂印。
安陵容瞳孔微缩,那是丽嫔惯用的口脂颜色——前世这女人总爱在侍寝后,用染着丹蔻的指甲在太监耳后按印记。
积雪突然从松枝坠落,等白茫茫的雪雾散尽,青石板上只剩半枚带血的指甲。
安陵容将信笺按在胸口,护甲刮破了夹层里的洒金笺。
隐约有墨香从裂缝渗出,与昨夜香炉里腾起的青烟味道重合。
她望向西北角的宫殿群,那里有座檐角缺了兽首的宫宇正在晨光中投下锯齿状的阴影。
冷宫檐角的兽首残影在琉璃瓦上投出獠牙般的裂痕,安陵容的蜀锦斗篷掠过结霜的汉白玉栏杆。
她驻足在积满蛛网的垂花门前,袖中藏着的洒金信笺突然变得滚烫——夹层里用米浆绘制的星象图,正与西北角残缺的奎宿方位重合。
\"娘娘当心门槛。\"宝鹃提着羊角灯的手腕在发抖,火光映出廊柱间飘荡的素白帷幔。
那些被虫蛀出孔洞的绸缎像极了前世冷宫里悬梁自尽的芳贵人,此刻正随着穿堂风抚摸安陵容的后颈。
殿内霉味混着沉水香扑面而来。
安陵容用护甲划开供桌上的蜡油,铜制烛台突然发出\"咔嗒\"轻响。
莲花底座应声弹开,暗格里躺着半截断裂的犀角梳——梳齿间缠着的发丝泛着诡异的幽蓝,正是她前世被毒杀时指甲变色的模样。
\"本宫当是谁在作祟,原是安嫔妹妹在此装神弄鬼。\"
娇笑声裹着椒房殿特有的龙脑香破空而来。
齐妃扶着宫女的手跨过门槛,金丝牡丹护甲故意刮蹭着朱漆剥落的门框:\"这晦气地方,倒是配得上妹妹这等......\"
话音戛然而止。
安陵容的羊皮靴正踩住从梁上垂落的半截麻绳,那绳结上沾着的胭脂色,与昨日小太监颈后的印记如出一辙。
她转身时鬓边的点翠步摇划过寒光:\"姐姐来得这般齐全,连敬事房的张公公都跟着,莫不是要在这冷宫重演巫蛊旧事?\"
齐妃脸色骤变。
她身后两个粗使嬷嬷突然暴起,沾着雪水的皂靴在青砖上踏出水痕。
安陵容扯下帷幔缠住最先扑来的宫女,顺势将铜烛台砸向墙角堆积的陶瓮。
碎裂声里腾起呛人的白烟,二十年前埋在此处的石灰粉瞬间模糊了众人视线。
\"按住她!\"齐妃的翡翠耳坠在尘雾中摇晃,\"把那封信给本宫......\"
话音未落,安陵容已踩着供桌跃上横梁。
她将藏着信笺的鎏金香囊塞进雀替镂空处,转身时故意碰倒神龛里的檀木匣。
数十枚生锈的铜钱雨点般砸落,某个带着豁口的开元通宝正中齐妃眉心。
\"皇上驾到——\"
太监的唱喏穿透尘雾。
安陵容抚平衣襟跪拜时,瞥见皇帝玄色袍角沾着的石榴籽——正是她清晨故意洒在九曲桥上的那些。
齐妃哭诉的话语突然卡在喉咙里,因为年轻帝王正用扳指拨弄着从梁上取下的香囊,里面飘落的不仅有信笺,还有片染血的柳黄绸缎。
\"爱妃解释解释,舒贵人临终前攥着的衣料,怎会出现在此处?\"
皇帝的声音比檐角冰棱更冷。
安陵容垂首盯着青砖缝隙里蠕动的白蚁,听着齐妃的啜泣渐渐变成哀嚎。
当慎刑司太监拖走那个瘫软的身影时,她状似无意地露出锁骨下渗血的朱砂痣——果然看见帝王瞳孔骤缩,那是他最宠爱的纯元皇后才有的印记。
暮色漫过宫墙时,安陵容独自站在漏雨的庑廊下。
掌心的铜钥匙沾着血渍,是从某个挣扎的宫女袖中顺来的。
她望着西北角重新亮起灯火的撷芳殿,突然听见身后传来瓦片轻响。
转身的刹那,月光正好照见密道入口处半枚玉簪——簪头雕着的并蒂莲,与她妆奁里那支断簪严丝合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