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十二,正是容央的生辰。
东方才泛起蟹壳青,太子寝殿的鎏金缠枝烛台仍燃着最后一截红烛。谢同銮轻手掀开鲛绡帐,借着晨光凝视枕边人海棠春睡的容颜。容央半张脸陷在软枕里,一缕青丝黏在唇角,随着呼吸轻轻起伏。
“殿下,吉服备好了。”玄一在屏风外低声禀报。
谢同銮竖起食指抵在唇前,取过案头玉梳,将容央散落的发丝细细拢好。指尖触及她后颈处那道淡疤时顿了顿——那是当年在东瀚为质时留下的。他俯身在那处落下轻吻,惊得睡梦中的人儿嘤咛一声。
九枝缠金步摇在朝阳下漾出粼粼光晕,容央踩着青玉砖上雕琢的并蒂莲纹,刚踏入凤仪宫便被檀香扑了满怀。皇后谢林氏正亲自摆弄一盆十八学士山茶,见着她便笑弯了眼角:“快来看看,这花今晨竟并蒂开了两朵。”
“娘娘又偏心。”谢同銮佯装吃味,却见皇后从紫檀匣中取出一对翡翠镯子,“当年本宫嫁妆里的老物件,就等着给央丫头。”玉镯内壁刻着蝇头小楷的《平安经》,是皇后连夜命尚宫局赶制的。
朱漆大门前,容晏早着了簇新的孔雀蓝锦袍来回踱步。见着马车便急急迎上去,却在碰到女儿衣袖时突然局促起来:“为父......备了些小玩意......”
正厅里整整齐齐码着十五个描金箱笼。最旧的樟木箱里躺着褪色的虎头鞋,最新的紫檀匣中盛着夜明珠串成的璎珞。容央指尖抚过每件物什——从婴孩的银铃铛到及笄的玉搔头,全是容晏这些年一点点搜罗的。
“去年在江南见到这匹流光纱......”容晏突然哽住,抖开烟霞色软纱的手微微发颤,“就想着......若瑶华在,定要给你做生辰礼......”
太极殿前,谢雍竟亲自执了金丝楠木食盒:“朕记得你爱吃樱桃毕罗。”揭开盒盖,酥皮软糯,正是赤水关的特色吃食。皇帝指着这一盒的位置笑道:“当日晏卿在此迎你,可是把朕的龙武卫都调去了。”
忽有宫婢碎步而来:“禀太子妃,陈记香铺献上瑶台月香丸百颗。”容央诧异地望向殿外,只见陈叔领着数十伙计长揖到地。原来谢同銮早暗中将天香阁的匠人都接来了上京。
回到东宫,拂霜正指挥侍女们挂起十二幅缂丝屏风。忽听得廊下传来清脆铃响,竟是两只只雪团似的西域猫儿,颈间系着金铃鱼贯而入。谢同銮从后环住她:“听闻东瀚时你想养猫,晋王却不许......”
容央转身埋进他怀里,鲛绡帕子顷刻洇湿一片。这些年少时未能说出口的遗憾,竟都被他一一记在心上。
那两只猫儿一前一后踏进殿内,足下无声,唯有颈间金铃清脆作响。
前头那只通体雪白,唯有耳尖一点墨色,琥珀色的眸子圆而亮,尾巴高高翘着,像柄拂尘。后头那只稍小些,毛色如淡墨晕染,四爪却雪白,仿佛踏着云朵而来。
容央怔住了。
她从前在东瀚时,曾在晋王府的墙角见过一只流浪的狸花猫。那时她偷偷省下自己的糕点喂它,却被云箬箬发现,命人将猫活活打死。她跪在雨里抱着那只冰凉的小尸体,从此再不敢提养猫的事。
“殿下......”她声音微颤,手指不自觉地揪紧了谢同銮的衣袖。
谢同銮低头看她泛红的眼眶,心尖像被什么轻轻挠了一下。他牵起她的手,引着她蹲下身:“摸摸看。”
那只白猫竟不怕生,歪着头打量容央片刻,忽然上前,用脑袋蹭了蹭她的指尖。
柔软的,温热的触感。
容央的眼泪倏地落下来。
容央给白猫取名叫“雪团”,墨猫叫“乌云”。
雪团性子傲,除了容央谁也不让抱,偏喜欢往谢同銮的奏折上躺。乌云则黏人得很,常钻进容央的裙摆底下,团成个毛球睡觉。
这日谢同銮在书房议事,忽觉脚边一沉。低头看,雪团正叼着他的玉佩往门外拖。
“小贼。”他弯腰捏它后颈,“上回偷我的朱砂印,这回又偷玉佩?”
雪团松开玉佩,“喵”了一声,转身就跑。谢同銮跟着它走到回廊下,发现容央正坐在美人靠上,用丝线绑着个绒球逗乌云玩。
春光正好,她未施粉黛,松松挽着髻,一缕碎发垂在腮边。乌云扑腾着去抓绒球,爪子勾住了她的裙带。
“笨猫。”容央轻笑,俯身去解。
谢同銮忽然从后面蒙住她的眼睛:“猜猜我逮着谁了?”
雪团趁机跳上容央的膝头,得意地“喵呜”一声。
容央拉下他的手,眸中漾着光:“殿下政务忙完了?”
“今日是你生辰,哪有陪太子妃要紧。”他挨着她坐下,雪团立刻挤进两人中间,尾巴扫过他的下巴。
乌云见状也凑过来,小爪子扒拉容央的衣袖。
“瞧,它们吃醋了。”谢同銮低笑,顺手接过绒球往远处一抛。两只猫儿顿时箭一般冲出去,撞翻了廊下的花盆。
“殿下!”容央去拦,却被他扣住手腕。
“不管它们。”谢同銮将她拉进怀里,“让我抱会儿。”
暮色初临,整个曲江池畔缀满琉璃宫灯。当容央踩着洒金红毯走来时,沿岸突然升起万千孔明灯。最前头那盏灯壁上,谢同銮亲绘的小像惟妙惟肖——十五岁的容央在杏花树下荡秋千,裙角飞扬如蝶。
“愿吾妻......”谢同銮在鼎沸人声中贴耳低语,后面的话却被烟花炸响淹没。但容央看清了他眸中映着的灯火,也看清了那句无声的“岁岁常欢”。
月华满庭时,谢同銮忽然执起剪刀。一缕墨发自他指间垂落,与容央的青丝缠作同心结,装入错金匣。“北疆有旧俗......”他吻着她指尖解释,“夫妻结发祭长生天,可佑白首不离。”
窗外忽有簌簌声响,推窗见是容晏独自立于庭中。丞相大人抱着个鼓鼓的包袱,像个偷塞礼物的孩子般赧然:“突然想起......还没给你煮长寿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