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簌簌的声响惊动了房檐下的两人。
容央推开窗,夜风裹着杏花香拂面而来。庭中那株树下,容晏抱着个鼓鼓囊囊的包袱,月色描摹出他略显佝偻的轮廓——这位在朝堂上叱咤风云的丞相,此刻竟像个做错事的孩子般手足无措。
“父亲?”容央拢了拢松散的衣襟。
容晏的靴尖碾着地上的落花:“那个......”他举了举包袱,“突然想起,还没给你煮长寿面。”
谢同銮从后为妻子披上外裳,低笑道:“岳父大人,宫门都下钥了,您怎么进来的?”
“殿下忘记陛下赐我的令牌了?”
小厨房里,容晏的袍袖用玉带草草束起。他舀面的手势极稳,却在加水时抖了手——面粉扑了满脸,连睫毛都沾了白。
“爹......”容央要接手,被他躲开。
“长寿面得亲手揉。”容晏固执地搅动面盆,“你母亲......”他忽然哽住。
那时容央还未出生。瑶华怀她时体虚,他笨手笨脚地学着揉面,想给妻子煮碗寿面。结果面坨得能砸死人,瑶华却笑得直不起腰,就着酸汤也吃了个干净。
水珠砸进面盆,分不清是汗是泪。
谢同銮默默递来帕子,却被容晏用胳膊挡开。丞相大人狠狠抹了把脸,面团在案板上摔打得啪啪响。
醒好的面团被搓成粗条,容晏的手法意外地娴熟。
“在赤水关学的。”他手指翻飞,面剂子魔术般变成细丝,“那边军厨是山西人,做面最为好吃......”
话未说完,一根面条“啪”地断开。容晏僵住了——长寿面最忌中断。
容央突然伸手,接过那根断面捏在指尖:“这样就好了。”她将断面两头轻轻搭在一起,“您看,接上了。”
烛火跳在她掌心,那根面仿佛真的愈合如初。
容晏的喉结滚了滚,忽然背过身去切葱花。案板声很重,盖住了他压抑的抽气声。
高汤在砂锅里咕嘟冒泡,浮着金黄的鸡油。
容晏从包袱里掏出个陶罐:“瑶华......你娘从前最爱加的。”揭开是腌了十年的梅子酱,泛着琥珀色的光。
谢同銮忽然起身:“我去摘些香蕈。”
容央知道他是故意留空间给父女俩。她看着父亲佝偻着腰调汤,后颈的皱纹里还沾着面粉,忽然发现他束发的玉簪——竟是根打磨过的旧木筷。
“您......”
“当年给你娘挽发用的。”容晏搅着汤勺,“她走后,就再没用过正经簪子。”
一滴酱落入汤中,漾开微酸的香气。
面碗端上石桌时,东方已泛起鱼肚白。
汤色清亮,卧着根不断的面,缀着葱花、香蕈和梅干。容晏紧张地盯着女儿:“咸淡如何?”
容央嗦了一口。
“好......”她声音发颤,“好吃。”
容晏的眼神逐渐湿润......
暮春的日光透过雕花窗棂斜斜地洒进来,在青玉案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容央执着一支紫毫笔,蘸了墨,在雪白的宣纸上缓缓落笔。她今日穿了一袭杏色软烟罗衫子,袖口绣着细密的缠枝纹,随着手腕的转动,那袖摆便如流云般轻轻拂过纸面。
谢同銮下朝归来时,远远便听见书房里传来细微的沙沙声。他抬手止住了欲通报的侍从,放轻了脚步,倚在门边静静看着。
容央写字时极专注,眉尖微微蹙着,唇瓣无意识地轻抿,长睫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她今日未挽繁复发髻,只松松绾了个堕马髻,几缕碎发垂在耳侧,被窗外透进来的风轻轻拂动。
谢同銮望着她,眼底不自觉浮起笑意。
他悄无声息地走到她身后,俯身去看她写的字。
——“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笔锋清隽秀丽,却又藏着一分难得的洒脱。谢同銮低笑一声,忽然伸手,握住了她执笔的手。
容央一惊,笔尖一颤,在纸上洇开一小团墨迹。她仰头,正对上谢同銮含笑的眸子。
“殿下何时回来的?”她耳尖微红,想抽回手,却被他握得更紧。
“刚回来。”谢同銮就着她的手,在纸上补了一笔,将那团墨迹勾成了一片小小的叶子,“见央央在练字,不忍打扰。”
他的胸膛贴着她的后背,说话时温热的气息拂过她的耳畔,惹得她脖颈一阵酥麻。容央咬了咬唇,小声道:“……你松开,我这张字要毁了。”
谢同銮却不肯放,反而带着她的手,在纸上另起一行,缓缓写下——
他的字与她的截然不同,笔力遒劲,锋芒内敛,却又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容央望着那五个字,心跳忽地漏了一拍。
谢同銮搁下笔,指尖轻轻抚过她的侧脸,低声道:“央央的字好看,但缺了点东西。”
容央抬眸:“缺什么?”
他笑而不答,转身从多宝阁上取了一卷空白画轴,在案上徐徐铺开。
“我为你描幅小像。”
谢同銮执了一支细狼毫,蘸了淡墨,在纸上轻轻勾画。他下笔极稳,寥寥几笔便勾勒出一个执笔垂眸的轮廓。容央好奇地凑过去看,却被他用指尖点了点鼻尖:“别动,让我好好看看你。”
她只好乖乖坐回去,却忍不住问:“殿下还会作画?”
谢同銮唇角微扬:“小时候跟着太傅学过几日。”
他画得很慢,目光在她脸上流连,时而凝神细描,时而退后几步端详。容央被他看得脸颊发烫,小声道:“……你画得快些。”
谢同銮却道:“急什么?”
他抬手,用笔杆轻轻抬起她的下巴,眸色深深:“我的央央,自然要一笔一画,仔细描摹。”
日光渐斜,书房里安静得只剩笔尖与纸面摩挲的细微声响。容央起初还端坐着,后来渐渐放松,甚至托着腮,目光盈盈地望着他。
谢同銮画到一半,忽然搁下笔,走到她身前。
“怎么了?”容央疑惑。
他俯身,指尖抚过她的眉梢:“你这里……”说着,忽然低头,在她眉心落下一个轻吻,“沾了墨。”
容央耳根一热,还未反应过来,又听他低笑:“骗你的。”
她气得去捶他,却被他捉住手腕,顺势带入怀中。谢同銮抱着她坐回案前,将未完成的画展给她看。
画中的她执笔垂眸,唇角含笑,衣袂如云般铺展在案边。虽只完成了一半,却已栩栩如生,连她鬓边那缕不听话的发丝都画得分毫不差。
容央怔了怔,小声道:“……我有这么好看?”
谢同銮捏了捏她的脸:“不及真人万一。”
画作完成时,暮色已沉沉地漫进来。谢同銮在画角题了字——
“癸卯年春,为吾妻央央作小像于东宫。愿卿如画,常伴左右。”
容央望着那幅画,心里软成一片。她忽然起身,从书架上取下一只锦盒,打开后,里面竟是一对白玉镇纸,上面雕着缠枝并蒂莲。
“原本想等你生辰时送的……”她抿唇一笑,“今日见你作画,觉得它更配你。”
谢同銮接过镇纸,指腹摩挲过温润的玉面,忽然揽住她的腰,将她抱坐在案上。
“殿下!”容央惊呼,慌忙按住被碰乱的纸张。
谢同銮却不管,只抵着她的额头低笑:“礼尚往来,我赠你丹青,你赠我镇纸……”
“那我还缺一样。”
容央眨眼:“缺什么?”
他低头,吻住她的唇,声音含糊在唇齿间——
窗外,暮色四合,一缕晚风拂过,卷着几片花瓣飘进书房,轻轻落在未完的字帖上。
五更鼓刚过,容央便醒了。
她轻手轻脚地起身,却还是惊动了身侧的谢同銮。男人闭着眼,手臂却精准地扣住她的腰,声音带着晨起的低哑:“……怎么起这么早?”
容央俯身在他唇上轻啄一下:“今日天香阁新铺开张,我得早些去。”
谢同銮这才睁开眼,眸中睡意未散,却已染上笑意:“太子妃如今比我这储君还忙。”
话是这么说,他却也跟着起身,亲自替她挑了件藕荷色绣银线木香花的裙裳,又执了梳篦为她绾发。铜镜里映出两人亲昵的身影,他修长的手指穿梭在她的发间,动作轻柔得像是怕碰碎了珍宝。
“今日让玄一跟着你去。”他捏了捏她的耳垂,“新铺子在西市,鱼龙混杂。”
容央透过镜子看他,故意道:“殿下这是不放心我的本事?”
谢同銮低笑,俯身在她耳边道:“我是不放心那些盯着太子妃看的眼睛。”
西市新开的天香阁比原来的大了三倍不止。三层朱漆小楼,檐下悬着鎏金铃铛,风一过便叮咚作响。门前挤满了闻讯而来的客人,其中不乏高门贵女和富商夫人。
容央刚下马车,便听得一阵惊呼。
“快看!那就是太子妃亲手调的瑶台月!”
“听说连皇后娘娘都赞不绝口……”
她唇角微扬,正要进店,忽见人群中有个熟悉的身影——陈叔领着几个老匠人站在角落,正冲她欣慰地笑。这些当年在她最落魄时收留她的老师傅们,如今个个穿着崭新的绸衫,腰板挺得笔直。
拂霜眼尖,立刻迎上去:“陈叔怎么来了?不是说好今日您老在总店坐镇?”
陈叔捋着胡子笑:“老头子想亲眼看看,咱们天香阁是怎么从一个小铺面,做到今日这般规模的。”
容央眼眶微热,正要说话,街口突然传来整齐的马蹄声。
谢同銮一身月白常服,带着一队侍卫抬着十口樟木箱而来。
“殿下?”容央诧异。
他翻身下马,当着满街百姓的面执起她的手:“太子妃新店开张,为夫岂能不来贺喜?”
箱盖掀开,竟是满满当当的珍稀香料——南海龙涎、西域乳香、南疆沉水……每一样都价值连城。
人群顿时哗然。
容央怔怔望着他,小声道:“这……太招摇了。”
谢同銮挑眉:“我就是要让全天下都知道,天香阁有东宫撑腰。”他指尖在她掌心轻轻一勾,“省得有些人不长眼,来惹我的央央。”
打烊时分,容央在顶楼雅间核对账册。窗外华灯初上,映得她侧脸如玉生辉。
谢同銮推门进来时,见她正蹙眉盯着某页出神。
“怎么了?”他凑近看,发现是北疆几个分号的账目。
容央指着其中一行:“这三个月的雪中春信在边城卖得特别好,比上京还多三成销量。”
谢同銮眸光微动——那是他暗中派玄甲军采购的。边关苦寒,将士们最爱的就是这种能暖身的香丸。
但他只是笑道:“说明太子妃的香,连塞北的风雪都挡不住。”
容央忽然合上账本,认真看他:“殿下,我想在赤水关也开一家分号。”
谢同銮挑眉:“哦?”
“那里是两国交界,商旅众多。”她眼睛亮晶晶的,“而且……”
“而且离你当年等我的地方很近。”谢同銮接上她的话,忍不住捏她的脸,“太子妃这是要学商人逐利?”
容央摇头,轻声道:“我想让每个背井离乡的人,都能闻到故土的味道。”
谢同銮眸色一深,忽然将她抱上账桌,吻住她的唇。
“殿下!账本……”
“明日再算。”
他挥手扫开满桌册子,在墨香与她身上的梨花香中沉醉。窗外,天香阁的灯笼在夜风中轻轻摇晃,投下缠绵的光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