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话时,赵钧一直在观察裴璟的表情。
对于这种三句话问不出一个字的患者,说实话他也没辙。
八年前,他名校毕业,抱着满腔热血入职一家高端私人心理诊所。
可惜理想丰满,哪个行业都吃资历,尤其是在“按接诊量分成”的薪资模式下,诊所内其他医生卯足了劲,把他这种新人硬生生挤到最边缘。
所以,在他入职后的三个月,前台的预约表一直空空荡荡,哪怕价格一降再降,他的诊室也没什么人问津。
端着保温杯倚在门框边,看着走廊最前端同事诊室外排队等待的人,想想自己可怜巴巴的工资,赵钧叹口气,慢悠悠挪到窗户边。
眼不见心不烦。
诊所建在鹭城最繁华的路段,一整栋小洋楼,门外停的全是豪车。
相同的景色看了三个月,赵钧有些倦了,刚想回诊室,一道身影吸引了他的视线。
少年穿着鹭城一中的制服,背后的书包一看就没装几本书,头发很蓬松,不知是不是在阳光下的缘故,他发色偏棕,皮肤也很白。
当然,对于外貌这些,赵钧也没看多仔细,真正吸引他的,是这少爷骑着的自行车。
十几万的s-works,随便往门口一停,别说上锁了,他连头都没回一个。
作为骑行爱好者,赵钧只觉得心痛,连诊室也不回了,抱着保温杯,默默站在窗边帮他看车。
“小赵医生。”
前台难得喊他。
赵钧转过头,看到刚才还在楼下的少年,此刻正握着笔,唰唰几下,在合同上签下名字。
“裴——璟——”
看着合同上意外端正的签名,赵钧打量窝在沙发里发呆的少年。
这家私人心理诊所价格高,接待的人大多非富即贵。
再说像他这样年纪的,基本都是由家长带着,很少有一个人过来的。
更重要的是,今天又不是周末,下午三点,哪怕是鹭中这种二代云集的高中,也不可能会让学生这个点放学。
比起这些,让赵钧最百思不解的,是这小孩为什么会选择他。
听到问题,少年表情淡淡,随便翻了翻沙发边的书,说出进门后的第一句话。
“就你这没人排队。”
治疗就这么开始,赵钧怎么也想不到,八年过去,他职业生涯接收到的第一位病人,依旧没有结束治疗。
认识了几年后,在偶然一次闲谈里,他又问了裴璟同样的问题。
他给出的是和当年不同的回答。
“看你怪可怜的,一个预约都没有,反正我也治不好,在谁手里都一样。”
赵钧听到这话有点头疼。
四五年了,这少爷依旧是破罐子破摔的态度,甚至愈演愈烈。
“我没病,该来看心理医生的是我妈、秦蕴川、还有裴珏那个烦人精。”
说这话时,他正站在赵钧诊室的书架前,把所有的书都抽出来,再按颜色重新排列。
书架上一尘不染,他个子高,能擦得到最顶层,心理治疗两周一次,一次消耗两大袋湿巾,少爷付钱来给人做家政。
看着面前锃明瓦亮的办公桌,赵钧自觉挪到沙发上。
他知道,按照裴璟的固定工作流程,摆完书架上的书,下一项就是收拾桌子了。
很典型的强迫症,在成长过程中积累了过多恐惧情绪,没有得到充分释放,潜意识的恐惧感导致了理性失灵。
反复思考,反复确认,重复某种仪式,暗示自己处于一种秩序感、确定感之中,确定自己是安全的,周围环境是可控的。
在刚接手裴璟时,赵钧翻了很多专业书,一心想把他治好,几年过去,他意识到了自己力量的渺小。
他像一座上了锁的房子,窗户窄小,建在靠屋顶的位置,阳光照不进去,钥匙也不知被他藏在什么地方。
八年来,赵钧一直在做着琐碎的工作,关于裴璟的心理记录做了不知道多少本。
他心情好时愿意说两句,更多时候则是沉默,整理完所有东西,一个人坐在沙发上,也不看手机,只是发呆,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不知道在想什么。
所以赵钧开始深耕微表情心理学,毕竟收了人家这么多钱,裴璟冷场,他得找话题聊下去。
八年了,其实赵钧早就把裴璟的情况摸得清清楚楚,也明白在当前状况下,他的问题无解。
一个高敏感的小孩,从小就比别人更敏锐,观察力也强,偏偏就是这样的天赋,加上畸形的家庭环境、带着目的靠近的朋友,让他受尽折磨。
根本找不到突破点,八年过去,赵钧也开始破罐子破摔了。
他不再以医生角度分析裴璟的心理状况,而是像一个朋友,跟他闲聊。
裴璟也不再是当年那个钻死胡同的小孩,他在内心给自己加固了房子,修筑高高的围墙,在院门拴上几头恶犬。
没人能闯进来,没人能伤害他,他也不再需要心理医生。
原本以为事情会这样发展下去,但突如其来的视频电话,打破了赵钧对他的固有看法。
杯子里是温热的茶水,抿一口,赵钧靠在椅子上,仔细听电脑那边传来的低语。
“认识齐赫的时候,是小学刚入学,他很热情,进教室就在我旁边坐下,一直找我聊天,到了周五放学,还约我去他家玩。”
惊讶于他会主动去说这些事,赵钧坐起身,托着下巴默默观察。
“我那时候挺高兴的,挑了好几册绘本当礼物。”
“第二天我到的时候,他爸妈都在家,他妈妈很温柔,就是有点不喜欢我。”
听到这话,赵钧抬起头,仔细询问道:
“怎么看出来的,是通过表情动作吗,还是具体的事。”
裴璟看一眼平板右上方的电量,像是反应过来什么,又突然把视线收回。
“很明显啊,我说话的时候,她总是故意忽略,还有下午时候,他妈妈要烤饼干,邀请我们一起去做。”
“她有很多漂亮模具,能在饼干上压出花纹,齐赫说想要老虎的,陆鸣一说想要超人的,她都做了好多。”
听出他有故意略去的部分,赵钧耐心追问。
“那你呢?”
“你当时告诉她的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