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馆的后院收拾好了,李天佑跟着孙大疤瘌拐进门洞时,日头正晒得青砖地泛白光。三间正房新刷的靛蓝窗框泛着桐油香,窗棂子拿白灰勾了云纹边。
堂屋正中央摆着酸枝木八仙桌,四把太师椅围得严严实实。桌沿雕着葡萄缠枝纹,阳光透过宝蓝色绸缎门帘照在上头,活像真藤蔓在爬。中堂挂着一幅黄宾虹的山水,底下条案还摆着一个景泰蓝香炉。
“东屋给您盘了满州炕。”孙大疤瘌掀开湘绣门帘,露出炕头描金漆柜,“三伏天烧火道就能睡凉炕,三九天填上柴禾就成暖阁。”炕席是新编的蔺草席,宝蓝缎面被褥上绣着五福捧寿,四个金线滚边枕头摞得跟城墙砖似的,原本坑洼的墙面也修补平整了。
西屋书房酸枝木书架上还泛着木蜡香,多宝格里摆着前清留下的哥窑笔洗。黄花梨书案上用镇纸压着几张报纸装样子,青花瓷笔筒里插着三支\"李福寿\"狼毫。墙角藤编躺椅上搭着条湘绣毯子,绣的是八仙过海。
东耳房是厨房,崭新的双灶铁锅能照出人脸,碗柜漆成朱红色,三层搁板摆着新买的细瓷碗碟。房梁垂下几个竹编食盒,米面放里面可以防老鼠祸害。
西耳房改了个厕所和洗澡间,茅坑垫了生石灰,澡盆底下砌了柴火灶。孙大疤瘌嘱咐道:“夏天烧两捆柴就能洗热水澡,就是排水沟得勤掏,那是我从广渠门砖窑订的陶土管。厕所是旱厕,也得隔几日就喊人收拾。”
东西厢房糊着新窗纸,各有两间卧室,里面盘炕用的青砖还带着潮气。院子里裂了的青砖也全换了,耳房前面的咸菜缸倒是没动。
满意的送走孙大疤瘌,李天佑正四下看着,徐慧真从酒馆里绕过来,“怎么样,我布置正房的还行吧?”
“那太行了,一看就是你的手笔,之前不是说要把唐寅那美人图挂中堂吗,怎么改主意了?”
“那个太显眼了,不好放在明面上的,黄宾虹的山水也不错。对了,东西厢房你怎么打算的?”
“三个孩子住呗,房间够的。”
“我知道,我不是那意思,我是说,西厢房能给我不?”
“徐掌柜,你这可就狮子大开口了啊,当初买这前店后院的时候一共花了四百五十块大洋,你就出了一百二十块,店给你不说还占我一西厢房......”
“你看你,嚷嚷什么,我还没说完呢,我拿小酒馆的一半跟你换西厢房还不行嘛。你也知道,为了这买店的钱,我跟家里闹翻了,没地方住了,往后还得自己给自己攒嫁妆,住这后院看店也方便不是。”
李天佑看着一脸期待的徐慧真,点点头同意了。
农历五月廿四,丁亥年 乙巳月 辛未日,宜安定、搬家。
槐树胡同的二进院里,三个孩子抱着钱叔的大腿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钱叔那新作的长衫被糟践的眼瞅都不能要了。钱叔手上搂着孩子,头却拧向旁边,一双虎目里也噙满了泪水。
看着这爷几个悲伤的感人场面,蝉鸣混着孩子的嚎哭炸得人脑仁疼,旁边的李天佑一脸无语,“至于么?又不是见不到了,就搬去南门大街,隔着三条胡同,走路也就一炷香的工夫。再说了,不都说好了往后每日早上上学前,先来这里跟钱叔学半个时辰的拳再去上学,上下学由钱叔接送,至于这样吗?更别说今天晚上还要一起吃饭呢。”
“你懂个屁!”钱叔冲着李天佑怒吼一声,低头却细声细气的哄着三个孩子,“上月教他们太祖长拳,小石头才学会白鹤亮翅......”
好不容易把仨孩子撂上三轮车后座,李天佑赶忙骑车带着他们去新院子那边。一进院子,二丫就抱着被褥挨屋跑了一圈:“哥哥,东厢这间给我和妹妹吧,窗帘要鹅黄色的。”
“行,那你和小丫就住东厢房......”
“我也要住东厢!”小石头在一边跳起来喊道。
“你还小,你先跟哥哥住......”
“我都五岁了,昨儿还帮蔡叔扛了半袋棒子面,”说着他忽然掏出把木头枪,“钱叔给的,说让我看家护院!”
在小石头拍着胸脯保证下,这个小男子汉也为自己争取到了一间卧室,尽管李天佑很不放心,但也只能随他去了。
徐慧真撩开蓝印花布门帘从西厢房出来,身后跟着抱被褥的秦淮如,“小祖宗们,把旧被褥放下吧,你哥都给你们置办了新的,旧的回头拆了挑好的做几件袄子。”
西厢房也有两间卧室,一边是徐慧真,另一边就给秦淮如和杨婶子住。杨婶子男人死得早,儿子出去当兵也一去不回,怕是凶多吉少了。李天佑看杨婶子照顾孩子用心,人也善良,就干脆请她也搬过来一起过活,平日里照顾孩子也有钱拿。
秦淮如走到李天佑身边说,“杨婶子一早就过来在厨房忙活呢,说晌午吃打卤面。”
杨婶子从厨房探出头,崭新的围裙上还沾着棒子面:“东家,西耳房给您烧上热水了。”她枯槁的手指攥着锅铲,“这新灶台真利索,比老屋那个强......”话没说完突然背过身抹眼睛,自打儿子跟着八路走了,她头回有了家的热乎气。
日头刚压上西厢房檐角,槐树底下就支起了酸枝木圆桌。杨婶子端上最后一海碗打卤面,卤子里浮着油亮亮的五花肉丁,小石头扒着桌沿直咽口水:“我要浇两勺!”
“没规矩!”李天佑敲了敲筷子尾,冲蹲在石凳上的小石头瞪眼,“钱叔还没动筷呢!”
钱叔正拿草编蝈蝈笼逗小丫,闻言把蓝布衫袖子一撸:“来来,今儿教你们江湖规矩,”他筷子尖点着徐慧真刚端上来的熘肝尖,“这叫'灯下黑',得抢着吃才香!”话音未落,三双筷子齐刷刷扎向青花碟。
蔡全无捧着粗瓷碗直乐:“慢点儿,锅里还有......”话没说完就让徐慧真截了话头:“可不许剩,今儿这韭菜可是天桥早市掐尖买的。”她突然冲厨房喊:“淮如!把新腌的糖蒜端来。”
秦淮如应声撩开门帘,月白小褂被晚霞镀了层金边,“当家的尝尝,按您说的添了桂花蜜。”
小石头突然\"呸呸\"吐出块姜:“慧真姐,熘肝尖里埋了地雷。”
“小兔崽子,”钱叔一筷子敲在他脑门,“姜能驱寒,你昨儿练拳还打喷嚏......”忽然瞥见小丫把肥肉偷偷塞进槐树洞,虎着脸咳嗽一声。
二丫趁机把一块炒鸡蛋夹进李天佑碗里:“哥,明儿能买洋画片不?学堂里大壮都有整套封神榜......”
“先把《千字文》背利索了。”李天佑把鸡蛋拨回她碗里,转头冲蔡全无举杯。
蝉鸣声里,徐慧真突然轻笑:“这才像个家。”她手里的蒲扇赶走几只流萤,扇得煤油灯火苗直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