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兰信低声和马兴财又嘱咐了几句话,马兴财一一应下后便又退了下去。
走出内殿,薛妃这才不紧不慢地唤来了方才的那个小宫娥绯儿。
绯儿连忙恭敬地俯首,将自己探听来的情报一一告诉薛贵妃。
“……今日皇后召见了魏淑妃和吕婕妤前来议事。虽说殿选还没开始,但是皇后早前好久就开始着手整理那些秀女们的名帖画像,一一剔除那些容颜姣妍和家世稍稍显赫清贵些的女郎。”
薛兰信懒懒地坐在她适才整理草药的桌案前,一手支着额头,有些倦怠地听着绯儿告知她皇后郭氏的这些动向。
这些年里,郭氏都是这么过来的。
其实薛兰信也就见怪不怪了。
绯儿接着说道:“皇后瞧见了扬州江都赵家的一个族女,为了她很是不快。便是为了这个赵氏族女,才招来魏淑妃她们商议对策的。婢子听魏淑妃口中叫骂之声不断,似乎也十分瞧不起这个赵氏族女。婢子听着……似乎是因为这个赵氏女生得很像多年前、前头的那个幽州侯赵夫人。”
说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绯儿惶惶不安地低下了头去,声音也越来越小了。
谁不知道幽州侯赵夫人是这邺宫里一个不能提的禁忌。
她说完后,原本一直看上去百无聊赖的薛贵妃忽然直起了身子,紧紧盯着她问道:“你说什么?那个赵氏族女像谁?”
“像、像幽州侯赵夫人。”
薛贵妃似乎呆住了许久,才让绯儿离开。
赵观柔赵女君。
已经很久没有人在她面前提起她了。
这是薛兰信今天第二次落泪。
清泪挥洒如雨,她越哭越发止不住,渐渐哭到浑身无力地伏在桌案上哽咽了起来。
她想到了十一年之前的兖州。
那是个极寒冷的冬日。
徐州侯傅舜举兵攻克了兖州,纵容手下兵士劫掠兖州城内的所有百姓,任由底下的人杀人放火、凌辱妇孺。
兖州城内顿时变成了一片人间炼狱。
薛兰信的父母是原来兖州守将军中的军医,极有名气。她亦是自幼学习医理的。兖州被克,连无辜百姓都没有好日子过了,原来的守将们又怎么还会有活路呢?
薛家全家被没为了傅舜的私奴。薛兰信的祖父、父亲、兄长等男子后来被傅舜酒后当作活靶子射杀取乐,家中女子只剩下她们母女二人,皆被充为营妓,从此坠落污泥之中。
母亲不愿受辱,自杀而死。
那个深冬,薛兰信一人披着一件薄薄的单衣被押入了傅舜的军营。
有人想来解她的衣裳,她拼死抵抗,就在要遭受侮辱之时,恰逢当时傅舜军中有要事,吹响了号子,命士卒们前去集合,那几个扯她衣裳的恶心男人这才恋恋不舍地放过了她。
原来在当时,幽州侯梁立烜携其妻赵夫人亲来兖州同傅舜商讨联合围剿前齐余孽之事。虽然所有人都知道梁立烜和傅舜只是暂时的和平,最后为了各自的利益,肯定还是会刀枪相向的,但是在当时,傅舜仍然对这位单枪匹马入兖州城的梁侯夫妻二人百般客气,不敢有丝毫的无礼。
士卒们归队集合,就是因为傅舜要向梁侯炫耀武力,请他一道前来点兵巡营的。——古代打仗,往往是五万人的兵力照十五万人吹,十五万人吹成五十万,有二十万人,对外就敢宣称八十万。存心想先在上战场之前先吓死一批敌人。
赶上梁侯梁立烜一道来“沙场大点兵”,为了不输面子,傅舜可不是要把手下所有的人都拉出来亮一亮么?
于是当日军营里很快便空了下来,连烧火做饭的都被拉走充骑兵了。
徒留薛兰信一个人,衣不蔽体地仰躺在雪地之内,静候死亡的到来。
在她最寒冷无助的时候,那个身上拴着铁链的胡人慢慢靠近了她。薛兰信以为他也想侮辱自己,可是他却费力解下自己身上唯一的一件粗布外衣,披在了她的身上,遮住了她裸露的肌肤。
薛兰信朝他微微一笑,对上了一双蓝如碧海的眸子。
那胡人亦是浑身血污,看着比薛兰信还惨,反还在安慰她:“这件衣裳未必暖和,好歹遮遮你的身子。姑娘别嫌弃就是了。”
他竟然说得一口十分流利的中原话。
薛兰信问他:“那你呢?你就不冷么?”
胡人道:“索性我是活不了几日的。傅舜最恨胡人,只怕不几日就会杀我取乐。因为我是胡人。”
薛兰信哽住了。
那个飞雪的冬夜里,他们两人静静蜷缩在一个角落里相对无言,谁都没再说话。
第二日清晨,昨日被叫走列阵的士卒们回来了。辛苦了一夜,回来自然是要急寻发泄的。
就在薛兰信即将绝望地接受自己的命运时,幽州侯赵夫人找到了她。
“听闻薛姑娘祖上行医,我身边正好缺一个侍奉的女医,你愿意跟我走吗?”
赵夫人来兖州一趟,带走了很多和她一样的可怜女子,也带走了那个胡人。
薛兰信也是后来才知道,那个胡人名叫柴子奇。
后来,柴子奇成了幽州侯麾下的一员猛将。
傅舜的人头,也是被他在阵前亲自砍下的。
事后幽州侯论功行赏,问柴子奇要什么。柴子奇说他只想要那颗人头。幽州侯没再追问些什么,就将那颗头赏给他了。
柴子奇又托人将傅舜的人头转交给了在赵夫人身边侍奉的薛兰信,遥遥寄来一句话:
“往昔之恩仇已报,但求女郎心中一快。”
薛家从前对柴子奇是有恩。
柴子奇的胡人母亲媞那格当年带着孩子寄居在兖州城内的一处破庙中,母子二人受尽磋磨,乞食为生。
薛兰信的母亲一次偶然路过,见媞那格可怜,曾经赠她一对金耳环,让她拿去典当了换些营生来。
所以柴子奇也来报薛家的恩了。
*
可是再后来呢?
薛兰信的眸中浮起一层阴恻恻的杀意。
这两个她毕生最牵挂的人,都毁在了梁立烜和他那群妾室们的手上。
柴子奇好歹还留下了一条命。
赵夫人连命都没有了。
她在这间药阁中踱步思索着这位赵氏族女的来历。
按理说,现在应该不至于有蠢货会找一个肖似赵女君的女人来讨邺帝梁立烜的欢心的。
一来,邺帝已经明晃晃地表现了出来,他根本就不在乎不喜欢原配赵夫人;二来,赵夫人故去多年,连见过她的那些人大约都忘记了赵夫人的长相了;
三来,也是最重要的一点,赵夫人毕生不曾去过南地江都,而世代聚居南地的赵氏宗族也没人去北地见过赵夫人,他们便是有心讨好,也无处使劲啊。
莫非,这当真只是一个巧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