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舅母”姓冯,正是当朝皇后郭妙菱的嫡母,如今正封着宁国夫人的诰命。
论起名分上的尊贵来,在本朝所有外命妇里她都算得上前三的。
——赵观柔的母亲、东月的外祖母杨拂樱哪里能和她比。杨夫人只是幽州一个未得封的幽州故将赵偃的妻子罢了,没有任何的诰命封赏在身的。
只是这位冯夫人本不是郭妙菱的亲生母亲,而是郭妙菱的父亲宁国公的继妻。现今的宁国公世子亦是郭妙菱同母所出的兄弟,他们都是原配妻子生的。
而冯夫人嫁来郭家之后膝下无子,只生了一个女儿。
所以看似尊贵的皇后母亲的地位,其实真实状态或许也未必有世人想的那般风光无限。冯夫人私下自然也有自己的无奈和苦泪。
赵观柔站在一处假山后,静静地听着郭太后和冯夫人的交谈。
郭太后她们应该离赵观柔很远,只是这一处假山楼阁的奇妙回音作用,把她们两人低低私语的声音传到了赵观柔这里来。
冯夫人的声音听起来十分焦躁不安。
“太后,太后!我求求您了太后,蕴儿她、她不能嫁给那郑家的公子,您不知道,那郑公子就是个活生生的酒色之徒,何等粗鄙……太后,您怎么说也是蕴儿的姑母,蕴儿也是国公爷的嫡女,我求求您,帮帮我一把,别让国公爷把蕴儿嫁给他好不好?”
蕴儿,郭妙蕴,观柔猜到她应该就是冯夫人嫁来郭家之后生的那个唯一的一个女儿。
郭太后一副浑然不在意的样子,冷斥了她一声:
“酒色之徒?那郑家的门第可不比我们郭家低!郑家,可是高皇帝生母光慈郑皇后的娘家。你嘴里这个酒色之徒,是光慈郑皇后的嫡亲嫡亲的唯一侄孙儿,已袭了太原侯的爵的。配妙蕴,实在是绰绰有余!
别说妙蕴,便是公主,人家也娶得的。你只看你们冯家是什么门第,冯家的外孙女能嫁到这种人家,是祖宗积的阴德了。”
观柔这会儿就大概听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了。
——郭太后和她兄长宁国公商议着要把冯夫人的女儿郭妙蕴嫁给那个烂人郑叔贤。
*
梁立烜的生父梁凇被追封为高皇帝,而郭太后是高皇帝的正妻。
梁立烜的祖父梁锡被追封为圣祖光皇帝,祖母郑氏就是光慈郑皇后。
其实他的祖父祖母那一辈的人估计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的孙辈能当上皇帝,所以虽然名义上个个都是这个皇帝那个皇后的,生前一天皇帝皇后的福都没享过。
郑家是当今皇帝的祖母郑氏的娘家,血亲还算近,所以皇帝待他们家也颇多优待。
所以封了光慈郑皇后的娘家侄孙儿郑叔贤为太原侯,让他们家也成了皇亲国戚中的一员了。
郑叔贤名中虽带着个“贤”字,可是本人和这个字实际并没有半分的关系。
仗着姑祖母是幽州节度使梁凇的母亲,沾着幽州节度使梁家的姻亲,郑家一家素来都在幽州为非作歹惯了的。
观柔做幽州侯夫人的时候,也曾听闻郑叔贤的那个烂名声。
原来郭太后和兄长宁国公如今想做媒,把家里的嫡女郭妙蕴再嫁给这个郑叔贤。
可是听冯夫人的意思,她做母亲显然是很不同意的。
按照郭妙蕴的身份,她是太后的侄女、皇后的亲妹妹,满朝文武什么公侯青年才俊嫁不了,就非要嫁给那个三十来岁、整日吃喝嫖赌、还死过了一个老婆的郑叔贤当继室吗?
这桩姻亲对于郭妙蕴来说显然是不好的。
但是牺牲郭妙蕴,却可以为郭家带来利益,让郭家的地位更加稳固。
毕竟本朝才建国不久,郭家的女人当了太后、皇后;郭家的儿子娶了本朝唯一成年的公主;如今,再让郭家的女孩儿嫁给皇帝祖母的娘家人,
——不说半壁江山,至少皇帝一半的亲戚里都是郭家的裙带姻亲了。
但是看看郑叔贤的为人,又难怪冯夫人极力反对。
她只这一个女儿,如何不为女儿谋划呢。
作为母亲,她宁可女儿嫁个模样、年龄登对、温文尔雅的寒门学子,也不想她嫁那老鳏(guān)夫。
然郭太后话中这般尖酸,观柔似乎听得那位冯夫人身子踉跄了一下摔在地上,喃喃道:
“太后,求您……不要。蕴儿她才十八岁啊,那太原侯郑公子已经三十又四了,大她足足十六岁啊太后。蕴儿正当妙龄,我求求您不要……”
观柔心下感到有一丝不忍。
同是只有一个女儿的母亲,她格外能同情冯夫人的遭遇。
冯夫人在郭家身份尴尬,实际的地位不高,只生了一个女儿,却连女儿的婚事都做不了主。
想象一下,若是梁立烜他日也敢把东月嫁给这种烂人……观柔都不敢去想自己届时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情来。
米氏也忍不住低头面露不忍之色。
见冯夫人实在太过失态,郭太后叹息了一声,又搬出了那副佛口蛇心的样子规劝她:
“怎得在你眼里,那郑侯爷就是这样百般的不堪了?你看你,膝下有没有男嗣,只得了这一女,晚年不还得多靠女儿操心么?这郑家现今既无公婆、又无兄弟妯娌,偌大家业只郑侯爷一个人说了算。来日妙蕴嫁过去,不就是当家主母?
到你老了,她便可风风光光给你接去郑家养老都成,也不必听别人的闲话唠叨。男人呢,本就没有不好色的。你管他在外面如何吃喝嫖赌,正妻之位握在自己手中不就是了。
——昔年高皇帝如何被那胡妖迷了心智的,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苦处,如今我不也是一样熬了过来?”
说着说着,似是真的想要劝冯夫人认命似的,郭太后还搬出了从前自己的事情来开导冯夫人。
赵观柔猜测郭太后口中所说的那个“胡妖”实际就是梁立烜的生母——梁立烜和柴子奇的生母,媞那格。
“太后!”
冯夫人缓缓从地上爬了起来,眼神忽地变得冰冷绝望起来。她一把拔下自己鬓边的一根金簪抵在了喉边,一边决绝地说道:
“太后和国公爷真的执意要将我的蕴儿嫁给那畜生,那我情愿一死,换我女儿守母丧三年,也不要她年纪轻轻就这样被你们摆弄着出嫁!”
郭太后气极反笑:“冯氏!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来威胁我!我当真是给你脸了!你要寻死觅活就死去吧!我只告诉你,今日我还能让妙蕴嫁给郑侯爷做正妻,你若给脸不要脸,我大可再嫁了其他郭家的族女给郑侯,顺带送你女儿去做媵妾也不是不敢,你只等着看!”
说罢郭太后就转身离去。
赵观柔和米氏站在原地许久一动不动,似是被乍然听闻的这场争吵给震惊到了。
郭太后走后,冯夫人似乎趴在那里一个人幽幽地低泣了许久。
观柔摸不清她的具体位置,因为冯夫人和郭太后的声音都是回音回过来的。这一片是园林,假山密布,曲折回环,想要绕出去还是有点难度的。
就在赵观柔听够了冯夫人的哭声,准备带米氏离开时,冯夫人却似怨毒地低低说了一句话:
“郭顺玫。你又觉得你算什么?你凭什么做太后?你们郭家凭什么当国舅府?还不是靠你抢了别人的儿子……你真的逼急了我,我也不是不敢和你们鱼死网破……为了我的蕴儿,我可以什么都不要!”
这声音太轻太轻,又夹杂着假山之间的流水的响动之声,米氏并没有十分听清楚,就是观柔,恨不得兔子似的竖起了耳朵,也不过是隐隐约约听到了几个词语而已。
然而就是在这一瞬间,赵观柔忽地心思大动,凑到米妤微耳边和她说了几句话。
米妤微脸色大变,颤颤巍巍地发起抖来。
赵观柔不管她,径直向前大迈了一步,抢过米妤微手中的团扇就扑打起了假山边的一片蔷薇。
“赵氏这个贱人!凭什么她死也死了那么多年了,还惹得陛下念念不忘,她凭什么!”
米妤微瑟瑟发抖地说出她的台词:“充媛、充媛,您别这样想,她们说前头那个赵氏都死了这么多年了,陛下一心宠爱的只是娘娘这个人而已。”
观柔转了转眼珠子,瞥了眼传来冯夫人声音的那个假山方向,继续骂道:“陛下宠本宫?不过是因为本宫生得有几分像赵氏而已!他们说的那赵氏,不就是死在合璧殿里的那位吗?”
米妤微道:“奴婢听说,似乎是这样的。”
“这种人死了就死了,有什么可惜的!枉费陛下还花那么大心思查她怎么死的,依我说,就是活该!偏偏陛下舍不得,还说什么定是有人害她,一定要找出真凶来。我呸!”
米氏连连劝解:“充媛别这样说。您才是陛下心尖上的人。哼。那就是查出是谁害死了赵氏又如何,她都死了,陛下还能让她复生不成?难不成还要给那查出真相的人加官进爵了?”
赵充媛扬眉就骂:“如何不能呢。你不是不知道陛下爱她,还说,若是谁能查出害死那赵氏的真凶,就是犯了谋逆之罪他都愿意留那人一条命的。”
“本宫真是不明白,本宫年轻貌美,如何比不得她?”
“……”
赵充媛手里抄着扇子,遇花拍花遇草打草,一路叫骂着过去了,身后的女官米氏唯唯诺诺地跟着劝解,主仆二人的声音很快消失在了这片园子里。
假山后跪伏在地上哭泣的冯夫人面上却慢慢地露出了一丝幽深的神色来。
*
今日所做的这事,其实观柔心里是有点虚的。
回到瑶华殿后,她将今日所遇之事同薛兰信说了一番,薛兰信也是捂着胸口地惊呼。
“没想到那郭顺玫家中还有这样的龃龉苟且。”
薛兰信不屑地道,“郭家现在当然要急着拉拢皇亲国戚了。梁立烜打江山的时候,他们郭家没出过一兵一卒,现在却压在那么多功臣上头成了国舅爷府,不知多少人心里不服气了。加之如今你来了,在外人看来又备受梁立烜的宠爱,他们心中惶恐,唯恐梁立烜翻出从前的旧事来,更加要拼命同人结亲了。”
从某种程度来说,南地赵女的到来让他们惶恐,随之而来引发的一连串效应更是郭家始料未及的。
赵观柔私下提及了米妤微的外祖程恕永,皇帝召见了程恕永。程恕永和皇帝谈起前齐的时候民间豪强鱼肉乡里,横行霸道,皇帝颇以为然。
于是这就愈发引发了外界的恐慌,在他们看来,这就是皇帝要整治地方豪强的节奏了。
观柔或许自己还不曾察觉,但是实际上郭家众人的心态已经被她弄得很是不安。
薛兰信又问观柔:“你觉得那个冯夫人也知道郭顺玫的许多秘密?”
观柔称是,“梁立烜非郭氏亲生,这样的事情,我不相信郭氏的父兄真的不知情。那么冯氏是宁国公的正妻,夫妻枕畔私语之间,想必她也是听说了许多的。再者,我一直觉得当年的那场大火和郭家逃不了干系,若真是郭家人下的手,冯氏也自然有所耳闻。”
薛兰信沉吟片刻,低语道:“所以你是想逼急了冯氏,让冯氏去扯下这层郭家的遮羞布?想必冯氏所知的郭家这些年的肮脏勾当,只会比我们想象中的更多。”
赵观柔颔首。
“倒也不失是个机会啊。”
观柔和薛兰信正说着话,大中殿的人又来寻她。
“陛下要见赵充媛。”
说着徐棣自己脸上都有几分讶然。
这么多年了,这是皇帝第一次在七夕当日召见了旁人的。
赵观柔面不改色地低声应下,和徐棣来到了大中殿。
这么多次了,她对大中殿也渐渐熟悉了起来。
路过长乐阁时,观柔还是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期盼着女儿会从何出跑出来,让她这个生母见她一面。
她这个细微的眼神被徐棣捕捉了下来。
但徐棣脸上并没有丝毫的异样。
她至时,皇帝才饮了不少的烈酒,正仰靠在殿内的宝座上懒洋洋地闭目养神。
这股酒气让观柔心里无由来地腾起一阵怒火来。
月儿才五岁多,他既然把月儿日夜带在身边照顾,竟然还要饮酒!他就不怕女儿闻见了这股臭气!不喝这一顿酒就能死了不成!
可外表上看上去的那个她还是那般温柔小意的顺从,赵充媛步到皇帝面前,款款屈膝下拜:“妾赵氏拜见陛下万年。”
片刻后,皇帝才缓缓掀起了眼帘。
他掷下手中的酒杯,漫不经心地对她道:“转过去。”
观柔不明所以,还是遵从他的命令背过了身。
她察觉到他的眼神落在自己的身上。
皇帝轻笑了声,“你的背影,很像她。”
那笑声里却带着滔天的凄凉沧桑之意。
观柔明知故问:“陛下说什么?”
“公主的生母。”
她没想到梁立烜这次会回答的这般痛快,“孤唯一的妻子。”
这句话让她心中一阵犯恶心。
“妾身不敢奢求做陛下的妻子,只想做陛下的女人……若是公主的生母回来了,难道陛下就不要妾了吗?”
赵充媛委委屈屈地低声问道。
皇帝冷笑:“公主的生母若是还在……”
她若是还在,该多好啊!
这是他们成婚的第十六个年头了。
成婚十六载,可是实际夫妻相守的日子却连半数都不到!他也不知道从前的那些日子都是怎么样昏昏沉沉地过去的。
看着面前女人乖顺跪伏在地上的背影,恍惚间皇帝却真的以为是她又回来了。
他忽然起身下了榻,有些痴迷地一步步靠近她,抚上了她的发丝。
“和我说一句实话,你究竟是不是她?”
“观柔,是你回来了是不是?”
“我从不相信世上会有如此相似之人……”
赵观柔咬了咬唇,娇柔地应下:“陛下,妾就是您的观柔。”
她转过身来扑进皇帝的怀中,搂着皇帝精壮地腰身,“陛下,我就是她。是我回来了。”
起先还有些心猿意马的梁立烜顿时被她这一声声“陛下”给喊得清醒来过来。
就凭这一声陛下,她就不可能是赵观柔。
他猝然甩开了观柔,还颇有些嫌弃地掸了掸自己身上被她碰过的布料。
“放肆!”
观柔猝不及防地被他摔在了地上。
*
冯夫人面若死灰地从假山处爬了起来,理了理衣衫后就回到了宫宴上。
宴席毕,她又去求见了自己的继女,皇后郭妙菱。
冯夫人再三恳求:“皇后殿下,臣妇虽非您生母,可是好歹养育了您几年。您是知道的,臣妇照料娘娘不敢称尽善尽美,可……可好歹也用尽了自己所有 心思。娘娘,您幼时染过疫病,那时国公爷都不敢近身看望您,医师们也不愿靠近,是臣妇昼夜不分地照料娘娘,直到娘娘康复的啊!”
“娘娘,娘娘,我求您了。求求您不要让太后和国公爷把蕴儿嫁给郑侯爷好不好?蕴儿的后半生皆愿青灯古佛为娘娘诵经祈福,感念娘娘的恩德……”
听到冯夫人话中提起当年的疫病,郭妙菱顿时怒了:“本宫何时得过疫病,你休得胡言!”
当时人还是很忌讳这种病的,觉得得过了疫病的人身子不干净,以后也还会传人的。例如选秀女时,得过疫病的都是直接落选不要的。
郭妙菱身为国母中宫,自然厌恶别人替她这些旧账。这些事情郭家上下都瞒得严严实实的,没让外头的人知道过。
冯夫人诚惶诚恐地连连改口:“娘娘恕罪,是臣妇失言毁谤娘娘,娘娘不曾得过疫病……”
郭皇后的脸色这才好看了些。
见皇后表情好转,冯夫人又小心翼翼地问她,“娘娘,妙蕴的婚事……”
“好了!你不过一继室,原是沾了本宫的光才得封国夫人享尽荣华富贵,要不然你冯家出身的女孩儿,别说嫁给郑侯了,就是送给人家做妾,人家还未必要。今太后和我父亲给妙蕴找了好婚事,你莫再无理取闹了!”
郭妙菱显然比郭太后更不耐烦。
“本宫乏了,绯儿,送宁国夫人回去吧。”
冯夫人似是被人从头到脚泼了一盆冷水,浑身涩涩地发寒。
她喃喃道:“皇后娘娘、娘娘,臣妇可以自请福薄、免去诰命之身,求娘娘为妙蕴想想办法成吗……”
可是那个继女皇后早就转身离开了,没再听她的哭诉。
出宫的路上,路过那条长长的宫道时,冯夫人瞥见了合璧殿殿顶的砖瓦,在落日余晖下散发着金碧辉煌的光彩。
可想而知修葺这座宝殿的人在它身上花了多大的心思了。
冯氏不由得想起了那个嚣张跋扈的赵充媛和手下女官所说的话。
皇帝,至今都还在寻找当年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