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地上铺了柔软华丽的地毯,但观柔这一下结结实实地还是被摔得不轻。
她眼前一阵眩晕,片刻后才渐渐反应了过来。
理了理裙摆衣领后,观柔又从地上起了身,仍是一步步走到了皇帝面前。
她眸中噙着泪,痴痴地看着面前的皇帝:“陛下,您真的不愿意让妾侍奉您么?妾身虽微贱,可至少还供陛下一夕取乐……求陛下……”
皇帝的神色似乎有所松动。
见他没说话,观柔径直扑在了他怀中:“妾知道陛下思念她,思念公主的生母,她虽不在了,可是陛下,妾还能够陪伴在您身边,如若陛下应允,妾也希望能做公主的庶母、照料公主长大。”
在他面前故意做小伏低地说出这些话,赵观柔心中确实是恶心和唾弃自己的。
但是眼下她有不得不这么做的理由。
她可以被梁立烜所厌弃,却不能失宠于一个皇帝。
眼下她想要做成一切事情,都必须有梁立烜的宠爱和纵容默许。
否则,别说再让她彻底查出郭顺玫和郭家当年私底下的所有勾当秘密了,就是活下去都是十分困难的。
*
那日她和薛兰信长谈时,曾经谈到过一件事情,那就是梁立烜来日的储君人选。
薛兰信那样信誓旦旦地告诉她说,梁立烜膝下的五个孩子都非他亲生,他如今亲生的孩子分明就只有东月一个人。
那他能一辈子都不再和其他的女人生育儿女吗?
就算他能,他死之后呢?
梁立烜能让眸色有异、又是女儿之身的东月做他的储君、承袭他的江山?
赵观柔眼下根本看不到一丝一毫的希望。
所以她和薛兰信心中隐隐担忧,来日梁立烜是否是有要立“皇太弟”的打算,将这江山万里送给他的弟弟秦王梁臻,然后将东月也托付给他照养。
到这一日,她们这些已经开罪了郭氏的人才是真的好日子到头了、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如果可以的话,她还是愿意以南地赵女的身份从他这里得到一个孩子的。无关其他,只是想以这个孩子作为东月日后的一重保障而已。
倘若她能生下一个孩子,一个眸色正常的男婴,让这个孩子从梁立烜手中得到他的江山,自己也好好地活下去的话,那等他死后一切都好说了,借着新帝生母的身份,做什么都方便。
若是她生下的孩子还是异眸,那她也可以借此告诉梁立烜,这分明是他自己身上所带的问题,东月的血统也没有任何的问题。他的孩子就该是蓝眸的。
——这都是万不得已情况下的打算。
假使赵观柔真的还有自己选择的余地,她是真的不想再和他有一丝一毫的接触,更别说生什么孩子了。
*
赵充媛的主动,让皇帝有些错愕地愣在了原地。
他没有再推开这个赵女,任由赵女攀附在他身上企盼恩宠。
观柔又道:“陛下这般宠爱公主,难道不想再给公主一个和她相似的妹妹弟弟么?陛下说妾生得像公主的生母,那么妾生下的孩子也会像公主一样可爱的,陛下……”
梁立烜听到她这话有些凄然一笑。
东月她自己就是“妹妹”啊。在她之前,他和她的妻子还曾有过两个孩子,两个没有被保护好、早早夭亡在母亲腹中的孩子。
面前的这个女人实在是太像赵观柔了。
她搂住自己腰身、伏在他面前低语的时候,俨然让他回想起了往昔和他和赵观柔新婚时的那段浓情蜜意、夫妻恩爱的时光。
当年的赵观柔,就是她如今这般的姿态和模样。
在失去她之后的无数个孤枕难眠的深夜里,他千百次想要回到从前、回到她还在他身边的时候。
大抵今夜亦是从前他和赵观柔的新婚之夜,皇帝今日多饮了酒,神智也有些恍惚,不由得想要纵容自己放纵堕落一回。
这个南地女着实是……
皇帝这一回没再推开她,而是顺着她的腰肢搂住了她。
“观柔。”
“陛下,我在这儿。”
皇帝长长地叹息了一声,那声音里又带着一丁点泣意,赵观柔听得并不是十分清楚。
他埋首在她肩窝处,嗅着她发间的香气,搂得她越发地紧了。
赵观柔心下冷笑,知道原来他喜爱的还不过是这张脸罢了。
“陛下,妾身爱慕陛下,也喜爱公主。陛下若是怜悯妾,能让妾来时时侍奉陛下、照料公主就好了。”
见梁立烜抱着她一副沉醉依恋的模样,观柔还在乘势提出自己的要求,“公主到底是女孩儿,身边没有母亲照顾,总归缺了点什么,好些女儿家的事情,也无人和公主说。公主喜欢妾,妾是愿意照顾公主的。陛下,您就应允了妾好不好?”
她话中三番五次地提到东月,梁立烜从她肩窝处抬起头,默然瞥了她一眼,却见那赵充媛的眸中溢出几丝兴奋的、算计的光彩。
自古以来宫中女子争宠,也多的是争抢那些失去生母的皇子公主来照顾的手段。
一来可以标榜自己膝下有儿女傍身,二来照养孩子可以显得自己慈爱温柔,三则可以时常借着孩子的由头往皇帝身边凑,靠孩子来争宠。
梁立烜在南地赵女的眼中所看到的就是这样的神色。她是想要争宠啊。因为她无意中撞见了自己对东月的在乎和宠爱,所以想要利用孩子来为她自己谋利。
而非是一个母亲对自己孩子的牵挂。
皇帝心下一时涌起千百种复杂的情愫。
她连东月都没放在心上,这样的人,就算是那一张面皮再像,也不可能是观柔转世的。
他失望,可是好像也已经习惯了这种失望。
而赵女似乎丝毫没有意识到皇帝刚才偷偷看了她一眼,仍然在自顾自地说个不停。
皇帝将她打横抱在怀中,径直送到了那张龙床上。
观柔的呼吸这才滞住了片刻。
他是要幸自己。
也是到这时候,她才发现自己是真的厌恶梁立烜,厌恶和他的接触。之前心中想的什么“若是有机会再生下子嗣作为筹码,也是件好事”之类的打算,顷刻间就在她脑海中灰飞烟灭不剩半点踪影了。
被皇帝扔在龙床上时,观柔却在枕边瞥见了一根女孩儿扎头的发带,似乎是被人随手放在这边的。
那是东月的东西,制作发带的布料和皇帝祭祀祖先天地时所着的衮服布料是一样的,上面还缀着几颗红色的宝石。是五六岁的小女孩会喜欢的物什。
她见过月儿戴过的。
是啊,月儿还在他手里,那是她的女儿啊。
不过是几息的功夫,观柔立刻便柔软了腰肢,在榻上做出了曲意逢迎的姿态来。
但是梁立烜今夜似乎又没有那个打算。
这张龙床很大,他把观柔往里面推了推,然后命她背过身去侧躺下来。
观柔一一照做。
他又想起了什么似的,寻来了一根红绸所制的女子发带,扔到她面前,命她束发躺下。
赵观柔便俯首卸去了发间的钗环,小心翼翼地放在了床榻的内侧,将自己披散下来的柔顺长发取出几缕用那根细细的红绸束在了脑后。
梁立烜没有其他的要求了,于是她就这般和衣躺下。
她知道梁立烜在让自己模仿什么。是她新婚夜的妆扮。
新婚之夜,云雨初歇,他虽意犹未尽、甚不满足,可是观柔是时已经倦极,他不忍再多索求,只好暂且放过了她一回,体贴地取来热水和手巾为她擦拭身体。
那晚上,她理了理凌乱披散的长发,用红绸束起一缕扎在了脑后。而后梁立烜从她背后环抱住她,和他相拥而眠。
翌日观柔满身酸痛地起身时,梁立烜已经醒来了,他背靠在床头,指尖夹着她的发带末端把玩,满面餍足地看着她。
观柔在他意味深长的眼神里回味起了昨夜的交合之事,羞得从他手中抢过发带,又背过了身去不再理他。
他哈哈大笑,又去哄她。
*
可是那些已经是十六年前的事情了。
太遥远了。
她躺下后不久,梁立烜吹灭了殿内的烛火,也在她身边和衣躺下。
夫妻一场,恩怨数载,生死离别,今又重逢,然则只不过是一夜同床异梦罢了。
观柔维持着那个给予他无限幻想的姿势躺了一夜,而梁立烜却在后半夜真真地熟睡了下来。
他已有数年不曾体会过这种熟睡的滋味了。
有时他自己都会觉得万般的可笑。
看似得了天下,成了帝王,坐拥江山万里,实则在孤寂之时却连一夜好梦都求它不得,他也不知他自己这一生究竟忙了些什么。
他躺在榻上,身边就是那个赵女,梁立烜夜视过人,即便熄灭了殿内的烛火,他也依然可以看清赵女的样子。
她的后脑圆润饱满,发丝浓密鸦黑,柔顺地散发着淡淡的清香。
望着那抹红绸,梁立烜情不自禁地将它握在自己的掌中。
“观柔……”
堕落一回也没什么。他和这个赵女什么都没有。
他只是想借着她的样子回想起当年往事而已。
很快,皇帝便握着这抹红绸和赵女的几缕发丝沉睡了下来。
观柔在他睡下后许久才阖上了眼睛。
殿内一片静谧,似乎一切都是那般的美好。
*
当朝国舅府郭家的宁国公府内,宁国夫人冯氏却是一夜无眠。
南地之人多爱书籍卷帙,不论是四书五经还是话本传奇,坊市之间都多有可见,南地人因此十分擅长版印书籍和拓印画卷纹样之事。
冯夫人虽是继室,嫁到郭家时也带了不少的嫁妆,其中大半都是书卷。这些书卷后来都被堆在冯夫人院子里的库房内,因为不是什么金银黄白之物,所以平素都没什么人放在心上,只是随意收取起来就是了。
这一夜,冯氏翻出了自己从前的一本旧书,从里面取出了一张被夹了数年的信纸。一封来自北地幽州的信件。
很多年前,郭家还是在南地的时候,郭家的姑奶奶郭顺玫嫁去了北地幽州做幽州节度使夫人。
那时候郭顺玫和她的兄长家人书信往来十分频繁。
有一次,冯夫人无意中在自己丈夫的书房里发现了这样的一张来自北地的信纸。
信中,郭顺玫说,她如今已经听取了家中父兄的建议,让丈夫梁凇和那胡女媞那格所生的孩子抱回了府中当作自己亲生的抚养。她还说,那胡女生的是双生胎,只这孩子是汉人模样,另一个……
毕竟有了孩子,她在幽州才能站稳脚跟,她表现得这般大度,也可以让梁凇对她愧疚,日后和她继续夫妻和睦。
她还絮絮叨叨地说起了很多幽州的事情。
长信的末尾,她还一再叮嘱兄长看完后一定要赶紧烧去,此事不能留下半分的痕迹。
只是那日郭顺玫的兄长似乎有事,将这封看了一半的信草草夹在书中没有当场烧去。
冯夫人当时不知心中想了些什么,双手颤抖着就将这封信偷偷藏到了自己袖中带走,而后故意失手打翻了烛台,伪装成失火的样子,将丈夫书桌上的卷帙烧毁得一干二净。
事后郭家人也未将此事放在心上。
这封信,冯夫人藏了数十年了。
那时候她心中隐隐有一个猜想,她想拿捏住一件郭家人的把柄,以为来日的自己换取一些利益。
没想到还真让它派上了用场。
她不想的。冯夫人心中想着,她其实根本就不想和丈夫和郭太后撕破脸,这是她们逼她的。
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她也不想和郭家鱼死网破。
倘或郭太后实在不识抬举、真的一点活路都不给她的女儿,她才只能把事情捅到皇帝面前。
想到女儿得知她和郑叔贤婚事时绝望的哭声,冯夫人眸中不由得溢出一丝狠辣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