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太后脸色蓦然大变,还不等她想出对策捂住冯氏的嘴时,皇帝梁立烜已然踏入了宝庆殿的正殿,身后跟着乌压压的一群皇帝的亲信侍从。
冯氏看见了皇帝,挣扎地越发激动了起来,声声尖利直唤着“陛下”二字。
太后的心腹柳嬷嬷上前捂住了冯氏的嘴。
皇帝进内俯身给他母亲行了个礼问安:“近来政务繁忙,早闻母亲身子不快,只是还未来探望,是儿子不孝了。”
郭太后面上艰难地挤出一个微笑来:“我这把老骨头,常年三病两痛的不断,早习惯了。”
看着立在她数步之外的那个高大帝王身影,郭顺玫眼前浮现的却是她昔年第一次见到丈夫梁凇时的场景。
梁立烜是最像梁凇的人。
她恍惚间又看到了那个黑夜里,年轻血气方刚的梁凇身着软甲,一步步走到她面前的样子。
只一眼,让她一见倾心,赌上了自己的一生。哪怕梁凇一再告诉她,他不爱她,他不喜欢她,他不想娶她,可她还是嫁了过去。
她斗了一辈子,风光了一辈子,成功地毁了梁凇和媞那格的婚约,气走了媞那格,夺走了她的孩子,毁去了梁凇的爱情,她什么都赢了。
可是为什么又似乎这一切都将在她面前消逝呢?
她暗自握紧了拳头,心下涌来一阵高过一阵的惶恐浪潮。郭太后心中忽然升起一种可怕的绝望之感。
她觉得这或许是她最后一次受到皇帝向她行礼、最后一次听到皇帝称呼她为“太后”了。
在问完郭太后的身体情况后,皇帝便将目光转向了在边上挣扎扭动、呜呜叫个不停的另一位妇人:“冯舅母这是怎么了?”
郭太后连忙挡在了皇帝的前面:“你舅母这阵子似乎是有些中风癫狂的征兆,今日入宫本也是我想请宫里的医官们再给她看看的,谁知还是不管用,她又发起狂来了……我这便着人将她送回郭家去,这痴狂之状不便皇帝见了——来人,快送宁国夫人回去吧。”
但是方才梁立烜明明听见冯氏口中似乎说着有事要禀告给他的话。
不过郭太后都这般说了,梁立烜也就不甚在乎冯氏口中的话,点了个头表示同意,就让郭太后送走冯氏了。
冯夫人心中明白,今日当她的身影从皇帝面前消失之后,她就再也不可能见到任何人了。
甚至不能再见到第二日的日光。
她狠了狠心一口咬住了捂着她嘴的柳嬷嬷的手,逼得柳嬷嬷不得不吃痛离开,然后便疾声道:“陛下!郭氏非您生母,求您听臣妇一言!郭氏非您生母……”
皇帝猛地转身望向了她。
郭太后的眼神也变得惶恐紧张起来。
在冯夫人说完这句话后,被她咬了一块肉的柳嬷嬷又用帕子继续捂住了她,还连连向皇帝请罪:“陛下恕罪,宁国夫人陡发中风,神智不清,故而胡言乱语,污了陛下圣听,还望陛下勿听此疯癫之言。”
郭太后额前冒出一层细密的汗珠来,也道:“是啊皇帝,你瞧你舅母说的这是什么话,你自幼是我看着长大的,岂能不是我亲生之子?真真是闹出天大的笑话来了。等你舅母自己清醒起来,她还不知心下得羞愧成什么样呢?”
郭太后一个眼神下去,几个嬷嬷更加用力地想要拖拽冯夫人离开。
可皇帝的眸光却渐渐暗了下去,像是若有所思的样子:“当真如此么?”
心中有个流血数年的伤口似乎又在这一刻再度张裂了开来。
皇帝昂然立在宝庆殿的正殿内,殿内楼宇辉煌高耸,他竟感到了一丝山雨欲来的窒息,蒙得他隐隐开始无法喘息。
梁立烜从前是个武将,还是这个时代最出色、最有谋略的枭雄武将,没有之一。曾经和他逐鹿中原打天下的人,诸如傅舜之流,最终都一个个死在了他手下。
战场上瞬息万变风云涌动,对一个主帅武将来说,有时直觉亦是一件十分重要的天赋。
这么多年,梁立烜的直觉就没有一次错过的。
靠着直觉,他无数次死里逃生、以少胜多,从那么多人的手里一点点夺下了如今大邺王朝九州四海的江山社稷。
譬如这一刻,他觉得他的确很有必要听一听冯夫人嘴里还有什么话要说。
皇帝抬手叫住了柳嬷嬷:“把宁国夫人松开。孤要听听她还有什么话想说。”
郭太后紧张地厉声呵道:“皇帝!——你舅母病了,送她回去早些休养吧。”
可是皇帝周身的气氛愈发冰冷了下来,似乎并不打算听郭太后的话。
就在宝庆殿内的气氛僵持尴尬的关口,外头又有宫人来通传:“陛下,太后,薛贵妃娘娘来给太后请安。——还,还带了个蓬头垢面的老媪来了。”
郭太后想也不想地回绝了:“告诉她,我今日不想见,贵妃孝顺的心意我领了,叫她回罢。”
“——君侯!君侯!君侯,臣有话要和您说!”
今日要疯的女人似乎还不少。
薛兰信也算得一个。
“君侯”这个称呼,已经很多年不曾有这样称呼过他了。
在他做幽州侯的时候,前齐的流亡小朝廷曾经迫于压力一次次地加封梁立烜的头衔和官职,所以还未正式称帝之前的梁侯,他的麾下文武臣僚都称他为“君侯”,更亲近一些的心腹则会称他“主公”。
*
本来,今日皇帝若是没在这里的话,郭太后如果是真的不想见薛兰信,就完全有本事把她拦在宝庆殿外面的。
但是今日毕竟是皇帝来了,皇帝从大中殿那里带来的心腹随从还在殿外看着呢,一贯喜欢彰显自己温和仁慈菩萨心肠的郭太后怎么好叫人大庭广众之下拦住皇帝的宠妃薛氏。
所以薛贵妃就这样大大咧咧地带着匡氏闯了进来。
“君侯!臣薛兰信有话要说!君侯受居心叵测之辈蒙蔽久矣啊君侯!”
薛兰信用一种猫扑似的姿势跪行到了皇帝面前,揪着皇帝的龙袍衣摆不放,因为情绪地格外激动,她的声音亦颤抖地像是换了个人似的尖锐哽咽。
匡氏跌跌撞撞、踉跄着也跟在薛兰信身后走了进来。
看见匡氏那张脸时,梁立烜已经十分敏锐地察觉到了郭太后的不对劲。
郭太后后退连连,满眼的不可置信,似是不敢相信自己还会再看见这个人。
匡氏的嗓音嘶哑地像是一只破烂的大鼓,被风吹过,划过呜呜咽咽的响动。
“郭夫人,见到婢子,您是不是很惊讶?”
“您的儿子秦王梁臻,靠着沾了别人儿子的光,现在三妻四妾金奴银婢的享尽荣华富贵。可我三个稚嫩的孩儿、却被你一把火烧死在火海里!你的兄长也霸占着本该属于赵将军的当朝国丈的尊荣!你兄长横行霸道列为三公,赵将军夫妇枯骨冷葬幽州城郊!你郭家怎么配得这些!”
只说了这么两句话,匡氏就似体力支撑不住似的泣涕连连,哇地呕出了一口血来。
“胡言乱语……胡说!胡说都是胡说!”
郭太后喃喃自语道,“我是帝母!我是皇帝的亲生母亲,你们岂敢诽谤污蔑于我!”
梁立烜目光深沉地望向那个老媪匡氏。
是时,匡氏和揪着梁立烜衣摆的薛兰信异口同声地道:“她不是您的亲生母亲!”
这是今天第二次有人说这话了。
方才的冯夫人说过郭太后不是他亲生母亲,现在薛兰信和匡氏也来告诉他说,郭太后不是他的亲生母亲。
匡氏步履蹒跚地用一种几近爬的姿势蹭到了梁立烜跟前来。
“公子、公子,我听闻……听闻拂樱和赵将军的女儿嫁给您做了妻子,后来是因为生下异眸婴儿、被您视为不贞的罪证,您废了她、又赐死了她。可是公子……我知道那孩子为何是异眸……”
“赵夫人没有对您不忠。”
另一边的冯氏也挣脱了几个嬷嬷对她的桎梏,几步跑到皇帝面前,也是哭得涕泪横流:“陛下、陛下、郭氏并非您的生母。臣妇有证据证明的啊陛下!”
说罢冯氏就从自己的中衣衣领中取出了一封用油皮纸小心包裹起来的信件,将它捧到皇帝面前。
“陛下,这是郭氏当年和家中兄长来往的信件,被妾身截取了一封下来。郭氏在信中已经明明白白说得清楚了她非您生母,您的生母是个——”
“就是个胡族女子!”
后半句话被薛兰信和匡氏补充了上去。
*
殿内的几个女人争吵哭嚎不休,而作为这场闹剧的真正主角,掌握着裁夺天下生杀大权的皇帝,这么久以来却只是静静地站在原地听着她们的疾声厉词,从未吐出过半句话。
但薛兰信注意到他鬓边的太阳穴处青筋暴涨,突突地跳个不停,眼眸中也尽是一片可怖的赤红之色。
五年多前,在他看到自己的亲生女儿一睁眼就是个蓝眸时,也是这副可怕的表情。
旁人或许没有见过,初见皇帝这副样子时会胆战心惊的,但是之前早见过一次后的薛兰信就根本没有那么害怕了。
皇帝指尖微动,接过了冯氏所献上来的那封书信。
这张信的几张信纸都十分老旧,几乎到了破烂的边缘,所以绝不可能是近期有人伪造的,但看那信纸上墨色的褪色痕迹,说是有几十年,也完全是没问题的。
而信纸的材质一眼看上去就是幽州所产,带着北地幽州独有的粗犷之气。
皇帝的眼眶内充血充得厉害,看完后良久一动不动。
薛兰信摸不清他是个什么打算,大着胆子从皇帝手中取下了那张就快碎去的纸张,自己念了出来:
“建光七年秋,八月十六日。……近来父亲的咳疾略好否?母亲头疾请医师诊否……”
建光是前齐的最后一个年号。
信的前半部分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废话,薛兰信粗略扫过一眼,直接找到了最重要的那段话。
“……先前主公被那胡妖迷惑,抢在我生下嫡子之前,却与她生下二子,我本恼怒非常,意欲除之。可父母兄长有劝我冷静自持,让我做大度贤良之态,收养那胡妖的儿子养在膝下,倘若我真的不能再生养,来日也好有个依仗。我已听取父母兄长之见,趁主公出城迎敌之时,至那别院处接回胡妖与二子,取其长子于膝下自养之。只其次子随其母,是蓝眸,我不欲养……”
“……本欲除之,谁料杨氏贱妇,私取赵偃令牌开城门,纵那胡妖母子和匡氏逃之。来日父兄若在南地发现其身影,必为我杀之!”
后面的事情,就和匡氏之前告诉薛兰信的几乎没有差别。
殿外忽地乌云密布,似是要下起一场大雨。殿内的气氛亦低沉地让人胸闷气短,浑身不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