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边,在薛兰信念完这封信后,郭太后的面容神色也彻底衰败了下来。
她寂寥落寞地笑了笑,思绪也被带回到了几十年前的回忆。
几十年前她与梁凇的初遇。
其实,梁凇一开始就从来没有想过娶她。
从始至终,梁凇只爱过那一个女人,他只爱过那个胡妖!
*
在一个王朝的末年,必然是苛捐杂税严重、百姓民不聊生、各地起义变乱数不胜数的时候。
建光二年的南地,也发生过一起规模极大的流民变乱。
那时候南地郭家这样的世家大族都曾遭受过流民暴徒的抢掠和攻击,郭小姐自幼养在深闺之中,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惨烈的景象。
甚至她的一个叔父和一个堂兄都被流民打死了。
不过几日之后,前去齐都报信的人就带回了好消息,他们说,朝廷已经从幽州调派了幽州节度使梁凇梁将军的军队前来平叛,
可是幽州离他们这里很远,一朝一夕的功夫,梁将军的军队又如何能赶到呢?
那几日里,因为流民的骚扰,郭小姐被迫和父母兄长四处逃命,风餐露宿,吃尽了苦头。夜间枕于草莽之间时,稍微的一点风吹草动都足以让她害怕地立马惊醒,唯恐是那些流民又来追杀他们了。
有一日夜间,郭小姐崩溃地哭道:“那梁凇的军队还能不能来了?他不会是诓我们的、不会来了吧?”
一个堂妹也说道:“从幽州赶到这里,少说也得个把月呢,只怕是指望不上他了。”
郭小姐又哭:“我已经半个月不曾换过衣裳了!还不如去死——”
“某这便来请姑娘去梳妆。”
近人高的草丛后面,忽然传来一道幽幽的男子声音。
郭顺玫被吓个半死,连哭带嚎地就要逃跑。
但她的肩膀却被身后那男人的剑柄压了下去。
梁凇身着软甲,从草丛后走了出来,将自己的令牌和奉命的诏书递给郭小姐她们看:“姑娘不必惶恐,在下便是幽州节度使,梁凇。奉旨前来平叛。”
郭小姐这才放下心来。
梁凇略一抬手,草丛内哗啦啦地站起了一大片身着黑衣的轻骑士卒,他们不知何时就悄悄部署在了这里了,方才郭小姐和人唾骂梁凇的话,只怕也被他们听去了。
郭顺玫面上浮现一抹难为情的红晕。
梁凇退后数步,做了个请的动作:“凇的妻子在中军大帐内已备好了新衣和热水,送几位千金去梳妆吧。”
郭顺玫也是在那时才知道,他说的妻子是媞那格。一个胡女。
只是他们还并没有成亲。
在梁凇驻扎地营帐内,媞那格笑得和煦而又温柔热情,她打来热水为郭顺玫和她堂妹沐浴,洗去一身的灰尘污秽,又寻来新衣给她们换上。
她还体贴地为郭小姐处理身上这些时日跌撞磕碰的伤口,安抚她们的惶恐和害怕。
可是郭顺玫从那时起就不喜欢她。
——她一个胡女,凭什么可以做梁将军的正妻?
叛乱被平后,梁凇自然得到了朝廷的封赏,加官进爵,一时风光无限。
而在郭顺玫的苦苦哀求之下,郭家人为她说合,强逼着梁凇娶她回了幽州,让她做了幽州节度使夫人。
梁凇有不得不娶她的理由。
因为大齐重文轻武、重世族而轻武将,重中原而轻边疆。
梁凇出身草莽,是凭着流血和军功才一步步走到今天的位置上的。
他毫无根基,完全不能和郭家这样的世家大族相抗衡。
南地的郭家虽然对他的官运仕途没有半分的助力,却可以轻易毁去他苦苦经营的一切。
他们这样的文臣家族,只要动用在朝中的关系,随便找两个言官在皇帝面前上书挑拨一番,说梁凇有拥兵自重、意图谋反之意,那么他这辈子就算完了。
就算皇帝不信,他也很难再得到什么重用了。
娶郭顺玫,对他来说没有半分好处;不娶她,日后就有一把刀随时悬在他头顶上要他的命。
梁凇于是果断地背弃了和媞那格的誓言,明媒正娶,迎郭小姐入幽州做幽州主母。
而媞那格却成了见不得人的外室。
可是嫁来幽州之后,郭顺玫才发现,男人说不爱,是真的不爱。
梁凇一门心思扑在媞那格身上,日日仍是和她厮混在一处——或者说,他在外置了别院囚禁着她不让她离开,逼她生下孩子。
……
再后来啊,梁凇打完仗回来了,他再也没见到媞那格,也没见到他的小儿子,只剩下了被郭顺玫收养的梁立烜。
可是梁凇什么都没过问。她似乎根本看不出他有什么痛苦的地方。
——因为郭顺玫做了伪证告诉他,媞那格是和她在家乡的胡人情郎私奔了。
梁凇心里真的信没信,她也不知道。但是如郭顺玫所预料到的那般,他就这样和她把日子过了下去,维持着明面上的夫妻和睦。
他是幽州节度使,她是节度使夫人,梁立烜是他们的嫡长子。
他真的不在乎媞那格了吗?
似乎也不是的。
他临死之前,手中死死握着的还是当年装着他和媞那格结发的那枚香囊,到死也没松过手。
他最后病死,是因为他得知了媞那格的死讯,心脉俱断,无力回天。
他最终知道媞那格当年不是和别人私奔了,而是被自己亲自娶回来的正妻郭顺玫追杀,一路逃到了兖州,又嫁给了别的男人为妻,并且就在半年多前病死了。
假如他多活几日,他还能看见被他儿媳赵氏带回来的那个柴子奇,他的亲生儿子。
可笑。
梁凇临死之前大约是想杀了自己的吧?
可是他最后没办法杀啊。
他恨毒了她又如何?还不是得亲自娶她回来做正妻,让媞那格的孩子口口声声叫她母亲,让她享受着所有媞那格不曾享受过的荣华富贵!
若是这般一想,她又觉得她这一生都是值得的。
大殿内,静默了许久的皇帝缓缓将目光转向了郭太后。
他的目光里带着极度压抑克制的询问。
眼前的这个女人,他的前半生都在叫她母亲。
他知道她不喜欢自己,更喜欢弟弟梁臻,可是他也从未在乎计较过。
他善待母亲、厚待手足,极尽所能地对她好。尤其是自从观柔去了之后,他越发觉得孤独后悔,觉得自己身边的亲人实在是太少,所以加倍地对母亲好,纵容郭家在外头的猖狂和霸道行径,只为哄母亲高兴开心。
可是现在却有人来告诉他说,这一切都是假的。
还有……还有他的观柔啊。
一想起赵观柔,梁立烜顿感面前一片灰败黑暗,几乎就要支撑不住自己的身体。
如果……如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