适才在宫门长街处的一番屠戮,虽然没要皇帝亲自动手,可免不了他的帝王衮服衣摆处仍沾染上了不少的浓稠血迹,身上也带着一股浓浓的血腥味。
皇帝朝长乐阁的方向望了眼,那里面竟然已经熄了灯了。
徐棣明白皇帝的意思,连忙又回道:“公主睡下后,薛贵妃和赵充媛带公主去阁中歇息了。所以适才就歇了灯。”
梁立烜淡淡颔首,那他这番模样,今夜便不再去看东月了。
像是想起了什么,皇帝的脚步一顿,又问:“匡氏如何?”
“医官们开药服下后,又给她施了针,如今已好了许多了,约莫两三日内还能醒来。”
皇帝拖着疲惫沉重的身体一步步走向自己的寝殿,又低声道:“幽州那里……杨夫人和赵将军合葬的……”
今日匡氏说,还有一桩能证明皇帝身世的东西,或许就被杨夫人带入了她的陪葬墓室里。
若是还想让皇帝身世之事彻底真相大白,恐怕还需要开一开杨夫人的墓。
可是从古至今,哪有能随随便便惊动已逝之人、开人家墓室的道理?
这是千千万万大不敬的事情。
何况杨夫人和赵将军还是皇帝原配妻子的亲生父母。
但是徐棣自然还是无条件向着自己的主子的。
他道:“陛下……陛下或可派韩大人去一趟?”
徐棣知道皇帝心中是犹豫痛苦的,又帮着给皇帝出出主意让皇帝稍稍心安些,“陛下若怕惊了老夫人和老将军,这一趟正好可以命人再稍加修葺赵将军的陵墓,规制上多添些荣光,二则再多添置些金银陪葬器皿的去供奉赵将军夫妇,也是给他们孝敬之意。老夫人和将军在天之灵也不会不悦的……何况这也是给赵夫人证清白的事儿。”
“……证清白?”
梁立烜脚步一顿,高大的身影似乎一颤,怆然笑道:“有什么好证清白的,她都被孤逼得以死明志、自证清白了,还要她和她父母怎么证?”
徐棣努了努嘴低下头去不敢说话了。
皇帝摆了摆手问:“邺城的邺陵修得何如了?”
每朝每代的皇帝即位之初都会先忙着给自己挑一块风水宝地修建陵寝的事儿,而当今帝国国号为“邺”,邺城自然也是尊贵之地。
皇帝又将在邺城风水气脉最佳之地修建的这所陵寝命名为邺陵,所有人都觉得这会是邺朝开国皇帝晏驾之后的陵墓。
也会是他和他的中宫皇后郭妙菱郭皇后合葬之地。
见皇帝问起这事儿,徐棣忙道:“约莫下月就彻底完竣了,修得气派恢弘,确实是一块儿迄今未有的帝王宝穴。”
毕竟从龙徽元年开始,如今已修了五年了。
虽然有些朝代的帝王陵寝也有过动辄修葺十几年的,但是这效率和质量还是不能同日而语的。
邺城的这座邺陵,开山凿河、聚气拢脉,多大的工程都是皇帝驻扎在邺城的精锐军士们去做的事情,可想而知花了多大的功夫。
这么多人,修了五年,还能不好么?
皇帝在大中殿正殿的龙椅宝座前站定,明明是象征着天下至高无上权力的辉煌和尊贵,可是此刻他却觉得遍体生寒,绝望如深海倒流一般向他涌来。
他觉得自己已然是一具行尸走肉,再也没有了一丝活人的生气。
称孤道寡这么多年,他终于是成了个彻头彻尾的孤家寡人了。
父母、手足、妻子、儿女……他好像什么都没有、什么都要失去了。
父亲梁凇去世,亲生母亲他有记忆以来便不曾见过。
真心疼爱纵容过的弟弟梁臻却是仇人之子,还恩将仇报对他拔刀相向;一母同胞的亲弟弟反被他残害多年。
青梅竹马、他分明爱入骨髓的妻子没有被他保护好,成了一捧没有尸骨的灰烬。
唯一留下来的女儿……若是知道了当年的真相,月儿她心里还会认他这个所谓的父亲么?
他什么都没有了。
一无所有。
静默片刻后,他又对徐棣说道:“好生安排一番,择吉日,把杨夫人和赵将军移葬过去。——不,不,再过些日子,孤亲自去。”
*
其实,倒也没有硬性的规矩说下了葬的逝去之人是不能再被人打扰的。
比如说,有好些后世子孙发迹之后,会将自己的祖先移葬到更好更气派的陵墓中去。
往往改朝换代之时,开国皇帝们也会将自己有族谱可寻的几世祖先的祖坟都迁到重新修建的帝陵中去。
又比如说,某某皇子的生母身世卑贱,早早去世,被随便葬在了妃陵之中,但是几十年后时局转换,她的儿子竟然当了皇帝,这皇帝就必然又会兴师动众地把他早已安葬了的亲娘“请”出来,移到自己为生母修建的皇后规格的陵寝中。
这些都是很常见的、有过先例的事情。
——难道不都是“惊动”了先人么?
世人却并不会觉得这是不对的。
但是基本的规则都是,你若是给逝去之人增添荣光的事儿,那不管怎么移动都是合理的;可你要是盗人家的墓或者给人家挖出来曝尸荒野的,那就是生死不休的奇耻大辱和深仇大恨。
徐棣没有想到的是,皇帝竟然说要将赵夫人的父母移葬到邺陵之中去。
所有人都以为那是皇帝给自己修建的万年之后安身之地,就算不是给皇帝自己用的,那也该是给高皇帝梁凇和郭太后他日合葬之时所用啊!
怎么会是给赵夫人的父母的?
只怕全天下人都要惊掉下巴了吧?
徐棣吃了一惊,好半晌才回过神来,连忙规劝道:“陛下!陛下您听奴一言,奴知道您想要弥补前头赵夫人……可是陛下……陛下,您想要弥补赵夫人的父母,也有的是别的法子,何苦这样呢?您可给赵将军夫妇加封王侯,以诸侯王、诸侯王后的礼遇下葬便足以啊!”
皇帝淡淡地扫了他一眼:“不若以后都让你来做孤的主?”
徐棣诚惶诚恐地跪地叩首称不敢:“奴僭越,是奴才罪该万死!”
“起吧。”
只是……,徐棣忍不住又问:“陛下,这邺陵若是您留给赵将军夫妇的,那陛下万年之后的宝地,是否还要重新再寻?”
梁立烜自嘲一笑:“她死的时候连一块骨头都没留下来,孤还要寻什么宝地?”
自然是也变成一捧灰烬陪她一起了。
观柔当年是怎么去的,他最后也会怎么死,怎么去陪她。
而那邺陵,从一开始,他就是留给她的父母而修建的。
因为她的父母祖上都是邺城人,所以观柔虽长于幽州,实则也是邺城人,所以他的国号为“邺”。
邺城是她一家人的祖籍故居,她父母好不容易生养了下她,让她成了他的妻子,他却没能保护好她。
哪怕当年……当年他被蒙蔽了心窍,真的以为是观柔背叛了他的时候,面对观柔的死,他还是绝对愧对她的父母,无颜再见岳父岳母。
哪怕观柔当年真的做错了事情,背叛了他,难道他就没有错么?
他身为丈夫,没有好好陪伴自己的妻子,没有笼络住自己妻子的心,更没有早有先见之明地解决掉围在她身边的居心叵测之辈,才致使她一时受人蒙骗,最后生下了异眸女婴,
——他作为丈夫身上的错分明更大。
而且后来他又亲手逼死了她。
从那时起,他就不敢在心里面对赵偃夫妻了。
他知道,赵偃和杨拂樱若是再世、若是他们还能有重来一次的机会,他们一定不会再把观柔嫁给自己的。
所以他想要弥补他们,为他们修建了邺陵,却又在追封了那么多从前的幽州故将时不敢追封赵偃。
他不敢面对。
那时他是想着,把这些事情留给东月将来去做。
赵偃夫妇肯定恨死了他这个女婿,他有何颜面追封他们?
东月,总归是他们的外孙女,是流着他们血的后人,若是以后东月来做这些事情,也不算打扰了他们的亡魂了。
而现在,他还必须面对的事实是,赵观柔从来都没有背叛过他。
她从来都没有。
她是清清白白的。
是他不信任她、误会她、冤枉她、侮辱她,最后又在虐待之下亲手逼死了她。
所以有些事情,他不想再等了。弥补还是要趁早。
*
徐棣见皇帝这副模样,终究是什么都不敢说地退了下去。
长乐阁内,观柔正怀抱着女儿睡了她这么多年来最香甜的一个梦。
她终于抱到了女儿……而且还可以带女儿入眠一夜。
因为今夜外头的变故太大,她和薛兰信都没有踏出大中殿半步,薛兰信在长乐阁内室的另一张榻上将就着睡了,而东月执意要观柔抱着,所以观柔便带她在月儿平素安枕的榻上睡了。
这也是她第一次踏足女儿平素生活的长乐阁。
长乐阁内琳琅满目地摆了许多女孩儿平素会把玩的各种玩具和精巧小玩意儿,只粗略扫过一眼,赵观柔便知这些样样都是价值连城的珍稀之物。
就是茶几上随手摆着的一套茶具,里头一只小茶杯也是价值万金的好东西。
因怕月儿夜间起身害怕,又恐烛火照不清楚,所以月儿的枕畔放着好几枚大如鸭蛋的夜明珠,长乐阁屋梁之上也镶嵌着数十颗夜明珠以充照明之用。
只有在长乐阁外间才置了些烛火灯盏,那也是留给守夜的婢子用的。适才梁立烜所见的便是外间的烛火熄了。
更不用提月儿夜夜安睡的床帏被褥是何等一丝一线贵比金玉的了。
饶是皇帝,也不过奢靡如此了。
梁立烜,他当真舍得对她生得这个“孽种”这么好?
赵观柔心下有一瞬间的茫然。
当年在她生下女儿之后,梁立烜在她产后最最虚弱之时,对她和她女儿所说过的每一句恶毒刻薄的言辞,她至今一个字都不敢忘。
她动作轻柔地在月儿身边躺下,拉过丝被盖住月儿的身体,一下下抚着孩子的背让她睡得更加熟。
女儿已经快六岁了。
这还是她第一次和孩子一起睡,第一次能哄睡女儿。
望着女儿恬静的睡颜,观柔心都要软化成了一滩水,怎么亲她都亲不够。
倘若不是因为梁立烜,她这一生又如何能有这么多的遗憾?
她复又涌起那滔天的恨意来。
*
翌日天明时分,所有人都知道,这洛阳变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