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柔原先以为,等到第二日月儿起来之后,梁立烜就会让自己离开的。
但是让她着实没想到的是,梁立烜竟然再度留下了她。
昨日宫里经过了那样的一番动乱,皇帝看上去似乎有许多事情需要处理,他令赵观柔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居住于长乐阁中照顾东月公主,以为皇帝分忧。
观柔迄今为止还被蒙在鼓里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既然梁立烜能同意她陪在东月身边的时日多一些,她心中还是愉悦的。
薛贵妃等人则被皇帝请出了大中殿,和往日一样,无召不得入。
薛兰信第二日清晨离开时看着观柔的眼神颇有些复杂,她像是有很多的话想和赵观柔说,但是又不好宣之于口,最后只得给她留下了一个让她保重的目光,然后就转身离开了。
这一日,吕婕妤和乔贤妃生生疼碎了一颗心。
吕嫆落寞地坐在自己宁化殿的软榻上,凄凄地自嘲一笑:“昨日秦王谋反,率乱党入宫逼宫,陛下果真高瞻远瞩,早早将皇子公主、还有薛贵妃、谢美人她们这些生养过的宫妃嫔御都接到了大中殿去,生怕她们在外头受了伤。皇后和魏淑妃本就是郭氏之人,陛下不管她们也便罢了。那本宫呢?若说本宫是因为没有生养、陛下才不记挂在心上,本宫认了。可是、可是——”
她眸中迸出了怨恨至极的幽光,“可是那赵充媛又算个什么东西!陛下为什么将她也接走了!陛下宁愿想到赵氏,也记不得本宫么?我们也是多年的夫妻情意一场,陛下待本宫就这般薄情?本宫的位份还在赵氏之上呢!本宫是陛下亲手册封的婕妤啊!”
吕婕妤的婢子只得宽慰:
“奴婢说句大不敬的话。男人不就是这个德行么!女人得宠时他就记着,不得宠时他看都不看一眼。
当年……当年陛下刚登基,封了娘娘和我们吕老将军的时候,是不是看也没看前头那个赵家一眼?所以如今这赵充媛也不过是暂时侥幸承宠罢了。兴许——兴许秦王谋反要是晚个一年半载,陛下届时也想不起接赵充媛过去呢?到那会子,身边又是哪个宠妃,谁又能说得准?”
吕婕妤深深呼出一口凄凉的气,“但愿只是如此罢了。”
可是她的直觉却隐隐告诉她。事情不会这么简单的。
乔贤妃的昭阳殿内,贤妃亦是同样的不甘。
“当年陛下娶本宫入府的时候,是用的和前头那赵氏一样的正妻礼遇。本宫和陛下多年的夫妻,原来在这样的关头上,什么都算不了了。陛下心里有为他生养的美人们,有他的新欢赵充媛。本宫位列四妃之一,却不值得他半点关心。”
昔年入梁侯府时,乔芙君的目标是斗倒下那位赵夫人,让自己成为梁侯独一无二的唯一正妻,名正言顺、风风光光地站在他身边。
可是多年过去了,赵夫人也死了,早化成了一堆灰烬,皇帝还是不曾多看过她一眼。
心死,亦不过是如此了。
“往昔本宫为了斗倒赵氏,私下花费了多少的心机和手段,只为和魏氏吕氏她们一起挑拨赵氏和陛下的关系。这么多往赵氏身上泼的脏水里,有成功的,有不成功的。如今看来,尽都是满天的笑话了。”
“本宫这辈子也比不过赵氏了。她做出那样的丑事,陛下照样对她念念不忘。呵。”
图谋了半生,只图了个空。
在这个男人身边,谁都不是赢家。
前头的那个赵观柔输了,她们亦不曾赢到什么。
*
观柔在之后的数日里其实都没再见过梁立烜。
梁立烜自己不说,她也不会主动殷勤地去关心他在做什么。
他给东月每日安排的课程和活动都十分丰富充实,既有传统的帝王将相之家会教养女儿的读书认字、琴棋书画,也有教导女儿学习医理、闻识草药,还有教女儿驯养鹰犬,简单地学习骑射之类,除此之外亦有许多玩乐的活动,划船、放纸鸢等等……
数不胜数,但是时间和强度倒也安排地合理,不至于让东月太过劳累,也不会让她学不进东西。
月儿也很喜欢。
也是从前在幽州节度使府中时,梁立烜经常会带她去做的事情。
每一样里面都是他们青梅竹马年少的回忆,只不过已经太遥远了,观柔只依稀还记得些许大概。
每日早晨,月儿都会拉着观柔去给她搭配今日所穿的衣裳,让观柔为她梳起头发,选她喜欢的发带戴上。
观柔会亲自拧干手巾为女儿洗脸,督促女儿好生用牙盐漱口。而后她们一起用早膳,看着女儿吃饭吃得香,观柔的心情和胃口都前所未有的好。
一般来说,上午女史们会来给东月讲解一些基本的本朝国史,这是口述的。因为月儿认得的字还不是特别多。观柔就坐在她的桌案一旁陪着她。
之后是教她读书识字,观柔守在边上为女儿研墨,在她的监督下,月儿似乎更加认真,写的字也好看许多。
上午的课程强度并不是很大,内容难度亦很适中,女史们都很温和,若是东月哪一日说她太累了不想学,婢子们就会带她出去玩一阵散散心。
午膳后,她会带月儿一起午睡。
下午梁立烜会要求月儿去太医署的女医吏们那里听取一些简单的医理,学习如何惜身自养,教她每日多认得一两种草药的名称和性状,也会让女医们带她煮一些解渴的酸梅汤,让她边玩边喝。
再之后会有驯兽女带东月去逗弄饲养一些鹰犬,教她如何驯服鹰隼和猎犬为己所用;或者是让一位驯兽女抱着她在马上骑行两圈,让她早日熟悉骑马的技巧,为来日的骑射训练打下基础。
但是这也不是固定的,有时课程的内容亦会有所更改。每日都要保证公主既能学的进,又要让公主快乐。
有一宗让赵观柔还略感到满意的,是梁立烜竟然不准旁人和东月讲那些所谓的“女德女戒”“端庄”“贤良”之类的东西来约束女儿的思想,更不准教导东月的女史们和公主说些什么“公主就要有个公主的端庄样子”等话。
也从没让人教过公主见到她的皇帝父亲该如何如何行礼下跪。东月从来都没有向梁立烜行过礼。
他似乎是想将女儿养成一只快乐不受约束的猛虎,永远散发着活泼的生机。算他还是个人吧。
这两种课结束了,然后就是公主的晚膳时间。
一般晚膳之后是东月自行玩乐的时光,但有了赵观柔之后,观柔每日都会悉心记下当日月儿所被安排学习的内容,在晚膳后带她温习巩固一番,月儿也很乐意听她的话。
再之后她带月儿真正地玩一阵,翻翻花绳,玩玩绢花,逗逗月儿养的一些锦鲤雀鸟,就可以带着月儿入睡了。
每晚睡前,月儿都会缠着观柔给她讲些故事,她夜夜都能在观柔温柔地呵护之下入睡。
——她也没再找过梁立烜了,甚至都鲜少问起她父亲最近都在忙些什么。身边的婢子葵娘等或说陛下在忙,东月哦了声也就不再过问了,像是都习以为常一般。
东月私下还是想叫观柔“阿娘”,身边的婢子女史们也不曾多说什么,像是默许了,让观柔感到十分的意外。
而她们母女俩,一个有女万事足,一个有母万事足,在梁立烜不曾出现的这些日子里过得别提多惬意多自在,是以不过是十来日的时间,母女两人看上去齐齐丰腴了些,下巴都养得圆润了。
心情舒畅,前所未有。
尤其是在她们再度看到梁立烜的时候,更加形成了一个鲜明的对比。
*
约莫大半个月之后的一日,邺帝忽然再度踏足了长乐阁。
是时赵观柔正带着女儿东月伏在桌上串珠子玩。
见到梁立烜的身影过来了,她还不待看清他的模样,只得连忙起身下拜:“妾赵氏拜见陛下万年无疆。”
视线下垂时,她瞥见身边的月儿并没有十分兴奋地扑到梁立烜的怀中去,反而有些惊讶愕然地后退了数步似的。
皇帝身上散发着一股可怕的寒凉之气,淡淡地开了口,向东月伸出了双手:“月儿,到爹爹这里来。”
语气虽还是那般温柔,但只听他带着暗哑的声音,观柔便觉得他格外的狼狈憔悴,像是数日之内衰老沧桑了十数岁似的。
不知道那晚究竟发生了些什么。
梁立烜唤了她,东月这才犹犹豫豫地走到梁立烜身边,带着哭腔地小声问道:“爹爹,你……你怎么变成这样了?你没事吧……”
他仍是那样漫不经心地回答女儿:“爹爹没事。走吧,爹爹带你去见你阿娘。”
月儿下意识后退了一步,到桌案边想去拉着赵观柔的手:“她才是月儿的阿娘……”
“她?”
皇帝凉薄地笑了笑,“赵氏,你是孤女儿的生母么?”
观柔咬了咬唇,屈辱地答道:“妾身为陛下嫔御,是公主的庶母,照顾公主理所应当。只是妾……妾不是公主的……生母,妾还不曾生养过。”
“月儿,你听见她说什么了。走,和爹爹去见你阿娘和外祖父母,——还有你叔父,他们都很想你的。”
这声“外祖父母”让观柔惊得一下抬起了头,猛然对上了梁立烜打量着她的充满了探究意味的眼神。
然后观柔也被吓了一跳。
难怪方才东月犹豫着不想靠近梁立烜。
因为短短数日里他实在是变化得太大了。
他这个年纪竟已然是满头苍凉白发,像是一夜之间白了头。
起先还是黑白交错的沧桑,如今竟然几乎全都白了。
不知是受了多大的刺激。——莫非还是和那晚的宫变有关?
他不仅白了头,眸中也充斥着一片的赤红,整个人的脊背都弯了些。
观柔从前从未见过他这般狼狈痛苦的模样。
他不是一生高傲、目下无尘么?也会有今天?
见赵充媛抬头看向自己,皇帝的眼神瞬间变得冰冷。
观柔慌忙俯首认错:“妾知罪。”
未经帝王恩准,抬头直视天颜,亦是大罪。
梁立烜什么都没再和她说,径直带走了东月。
观柔好半晌后才慢慢从地上爬坐了起来。大中殿的宫人们却很快就将她“请”了出去,命她回瑶华殿去。
她猜测梁立烜大抵是忙完了自己手头的事情,所以不需要她再来照看东月了。她心下虽是万般的不舍,可还是被迫离开了。
走出大中殿时,观柔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外头的天都有些变了。
大中殿外的宫道长街上充斥着一股可怕的、死亡的气息,甚至整个邺宫之内都充斥着十分低沉阴冷的气氛。
直到回到瑶华殿见到了薛兰信,观柔才知道这些天来到底发生了些什么。
郭太后被废了。
皇后郭妙菱和淑妃魏俪姬也被废了。
这还只是被废,会不会被赐死,日后还说不一定。
因为皇帝至今还在清算郭家的大小罪行。
整个郭家、乃至和郭家有关的姻亲戚里,都被皇帝这十数日来连根拔起。
观柔下意识地捂住了唇。
“怎么会这么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