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就在梁臻和郭太后意欲兵变夺储的那一晚,梁立烜彻夜无眠直至天明。
他默默地在那面他为赵观柔所制的经幡前跪了一夜,翻来覆去地思索着他过往数十年的人生究竟都在忙了些什么。
这一日里,他所遭受的变故和打击已经太多太多了。
仔细想想,他这样的人,毕生最大的成就就是娶到了她那样的妻子,让她为他生下了可爱的东月。
可他生生逼死了她。亦是硬将自己的人生变得一无是处了。
没了她,他什么都不是。
*
在梁立烜幼年的记忆里,父亲梁凇总是在忙,其实很少在家陪伴妻子儿女。
而母亲的心都在梁臻一个人身上,亦从来不会过问他半下。
依稀记得,有一年他突发了高热,昏昏沉沉地痛苦了数日不得清醒,据医官们所说险些是就要没熬过去的,而郭氏却浑然不觉,从头至尾压根就没知道过。
但是和他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弟弟梁臻只要冬日稍微穿了件薄点的衣裳,母亲都会十分不安,厉声斥责照顾弟弟的婢子们不尽心,她对梁臻的一饮一食都要亲自过问。
从长大开始记事起,他就学会了孤独,人生都是一片无趣而又灰败的寂寥。
没有人为他学会了走路而欢喜,没有人为他三四岁时人生中第一次跌倒又爬起而鼓励他,没有人关心四季更迭他可有及时添置新衣,他可病饿饥寒之事。
父亲梁凇为他延请了许多文武教导师傅,给他布置了十分繁重的课业和任务,他也习惯了一个人默默去完成,从来不会抱怨半声。
因为他知道不会有人去听他的抱怨,不会有人关心他的想法。
在幽州节度使府中的那座小院里,他度过了他大半的无趣童年,四四方方的天地之间,似乎都只有他一个人孤寂的心。
——直到那一年,观柔来了。
她的出现,于他而言的意义是非凡的。像是一束撕裂了乌云的皎皎明月,照在他原本苦涩而毫无意义的人生上。
她是他的心尖月啊。
父亲将那个瑟瑟发抖的幼女领回家中,说这是为他战死的部将赵偃的孤女,如今她父母双亡,他便将赵女认为义女,亲自抚养她长大。
说是“亲自”,也不过是面上的好听话,其实也就是丢回了梁府,让正妻郭氏代为照看。
毕竟梁凇这种人,连亲生儿女都不怎么关心的,哪有空还“亲自”抚养别人的女儿。
梁立烜很早就知道郭氏对观柔并不是十分上心。
或者说,郭氏并不是十分喜欢观柔。
但是好歹幽州节度使手下臣官的那些大小官夫人们时常到梁府说话小聚,也都眼睁睁看着郭氏是如何照顾这个赵将军的遗孤呢。
郭氏若是苛待了她,伤的可是整个幽州军部将们的心。
因为他们这些人也会联想到自己,不可避免地想到倘若有朝一日自己为主公梁凇战死,自己留下的儿女岂不是也要被这般忽视虐待、无人照顾?
所以郭氏给观柔拨去了充足的婢子和小厮,照着娇养家中嫡长女的规制养育她,银钱新衣都给足了,好饭好菜喂着,从此也就算完,不会再多关心半句。
刚入梁家时,她是很不安的。
时郭氏的小侄女妙菱随父亲来幽州探望这位远嫁多年的郭家大小姐,亦住在梁府中,恰那时,妙菱不知为何因琐事和观柔竟争吵了起来。
节度使府中的花园内,妙菱一把将观柔推落在地上,稚气却恶毒嘲讽道:
“你不过是一克父克母、无家可归的孤女,你寄人篱下,还敢有这样的做派?
我告诉你,我嫡亲姑母是梁将军的正妻,是这梁府的女主人,那我们郭家的人来了,是娘家人,是贵客!这道理你不会不懂吧?
就是梁将军,也不好对我们不客气的!你还不给我让开!”
观柔嗫嚅了下唇,无话可说,默默地从地上爬了起来,无声垂泪抽泣。
他在边上看着,只觉得心都要疼碎了。
不知为何。
梁立烜平生第一次对旁人释放善意,也是对观柔。
他走上前扶起了观柔,替她掸去身上的尘土,冷漠地问了郭妙菱一句:“你是贵客,你姑母是郭家的女主人。——那我是郭家日后的什么客什么主?我唯一的妹妹,又是什么人?”
妙菱尚年幼不知事,被他这话一嘲,脸儿一红就跑了。
那日他主动将小小年纪的观柔领到自己的院子里,亲手擦去她的泪珠,给她洗了脸,重新梳了头,命随从去外头买了好些精致的糖果点心来哄她一笑。
观柔低头小口小口地吃着糖果,很是不安地问他:“二公子,我以后……都能来这里找你吗?”
他还记得自己那时的回答。
——“你是我唯一的妹妹,我当然会永远照顾你的。”
他想了片刻,又添上了一句话,“以后谁欺负了你,必须来找我或者回来告诉我。我永远都会为你做主,不再叫你受委屈的。”
观柔怯怯地展颜一笑,那笑意看的他心酸,心中越发想着定要保护好这个妹妹。
郭氏给观柔所请的先生太过严厉,观柔害怕,上课读书习字时手都是抖的。
梁立烜知道后就请郭氏辞退了那先生,他将观柔带在身边,一笔一划亲自教导她读书认字,她学得也很快。
从此之后,时常陪在他身边、和他一起读书识字的人,就添了一个观柔。
梁凇知道后亦并不反对,说他能有个兄长的样子,照顾妹妹,是件好事。
这一照顾,就是数年。
他亲手带大了她。分明她的每一丝成长,里头都倾注着他的心血。
最后也是他不信任她,将她毁去地一干二净。
……
再后来,他向梁凇求娶观柔,让她成了他的妻子。
婚后是有过甜蜜的,可是后来……后来他又做了些什么呢?
这份情终是慢慢淡了下来。
似乎得到了手的姑娘,男人就不会再去珍惜了。
那时他肩上的担子也越来越重,像他的父亲梁凇一样,他每天要忙的事情也多的不可胜数,陪伴观柔的时间就越来越少,对她的关心也不够了。
成了幽州节度使的继承人,成了幽州军的主公统帅,他的地位越来越高,他的权力越来越大,他的声望传遍天下之时,昔年对她的承诺也在一字一句地自己食了言。
他这辈子都愧对观柔。
观柔第一次小产时,他尚且还能悉心照顾左右,可她第二次小产后,他却因为忙于军务无暇过问她的身体和情绪恢复如何。
其实若是仔细思量起来,这种“无暇过问”里面,更多的也是一份亏欠和愧疚。
因为亏欠、愧疚,所以不敢去面对,只能装作不知道,不去问
说是“近乡情怯”、不知道该和她说什么,实质就是下贱、背叛和不忠。
知道自己弥补不了,索性就破罐子破摔不去弥补了,想着等她自己休养好身体。
男人的劣根性,在那时的他身上暴露地清清楚楚。
后来他终于有空回来,观柔怯怯地说想和他一起去拜佛烧香,求佛祖再赐予他们一个嫡嗣,梁立烜那样的人,不能没有嫡子为继的,下面的属官部将们无一日不在暗中催。
其实,那时他心里是心疼她的,可是种种烦躁的情绪夹杂在一起,他对她说的却是:“难道我非要嫡子不可么!”
这句话的另一种潜台词是:他没有嫡子,也可以由庶子来承袭他的大业。至于庶子们怎么来,自然是纳妾寻欢,再找了旁的女人来。
话一出口时,他就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心中下意识的反应是连忙想要向她解释,可是观柔已然将自己埋进了丝被中,背对着他,不想再听他说话了。
她生气了。
男人有了权力和下面臣民奴婢们的臣服,似乎都会渐渐膨胀和目中无人。
他默了片刻,于是也转身拂袖而去,不再和她说话,不愿低下身子关心自己的妻子,和她求和和好。
像是故意赌气似的。
他心里后悔,又拉不下脸去说。
母亲郭氏在儿媳妇小产两次之后十分不快,明里暗里说着她肚子不中用,一再催促他纳妾生养。
他的幕僚部将们也都是这个意思。
梁立烜耐不过母亲的寻死觅活、日日以泪洗面求着抱孙儿,于是只能顺从母亲的意思娶了他的姨家表妹魏氏为贵妾。
魏氏进府前,他告诉过魏俪姬,他可以保她一生衣食无忧,却永远都不会宠幸她,她可愿接受?
魏氏哭泣地说道,自己的父亲一生无所作为,家道中落,母亲又早逝,家中继母当家,若不能嫁给表哥为妾室,来日也是被继母随意打发给了老鳏夫做填房的,她一心所求就是能嫁给自己的表哥,得表哥庇佑一生。
于是梁立烜纳了她,并且告诉她说,以后她需要付出的代价是替他的妻子承受那些外界所传的“不能生育”的流言蜚语,在府中亦要对他的妻子赵夫人恭敬顺从。
魏氏自己是口口声声一再保证了、答应了他的。
梁立烜回头想将这个好消息告诉观柔,他想让观柔放下心来,不必着急,以后别人不会再说她不能生,会将矛头都转向他这个男人不行、或则是妾室魏氏不能生的这些话上面来。
但观柔从婆母郭氏处听闻他纳妾,也罕见的发了好大的火,和他冷战,不愿见他。
大约是好不容易拉下脸和自己的妻子说软和话,却糟了个冷脸,堂堂梁侯面上也挂不住,那时年轻气盛,不懂珍惜年少情意,他再度拂袖而去,也没给观柔递来一句话。
魏氏很快入了府。
当夜,梁立烜宿在魏氏房中。
魏氏睡在里间,他就坐在外头衣不解带地看了一夜的兵书,天亮起身离去,让外人都以为他宠幸了魏氏。
魏氏于是成了他着名的宠妾。梁立烜并未阻止这些消息的传播。
只有别人知道他和魏氏有夫妻之实,魏氏日后同样没有生养,人家才不会只谣传他妻子赵夫人一个人不能生的风言风语。
而观柔待他愈发冷淡了下来,夫妻之间的隔阂谁都没想去修复过。
可耻的是,那时他心中竟然还有一丝快感的。
他想,纵使高傲如她,原来也是会因为他纳妾的事情而郁郁不快的,她并不是完全不在乎他的。
可现在想来,他并不知道那些背后付出了观柔多少的泪。
*
再后来,他就一直和她保持着这种不温不火的关系。
与其说是夫妻,更像是盟友。
她成为他的贤内助,为他处理他无暇顾及的所有事情。他给她梁侯夫人的正妻尊荣。
乔氏入府时,他还是犹豫过的。
他怕观柔会再不高兴,想要同乔家的人私下协商一种其他的解决方法。
但观柔直接越过了他,同乔家的人说定了这门亲事,她自愿让乔芙君入府为平妻。
梁立烜那时很是错愕地问她:“难道你希望我娶别的女人?”
观柔淡淡地笑了笑,眉眼间尽是嘲弄之色:“谁让我嫁了个无能的夫君,实在没有更好的法子打发乔家了?乔姑娘还不快快入府和你梁侯圆房合欢、云雨颠倒,前线那些为你拼死拼活的将士们怎么办?为了我一个妒妇,生生让他们都饿死、以至于人、尽、相、食么?妾赵氏不敢当此罪!”
没有一个位高权重的男人受的了这样的故意激怒。
他们再度冷战,关系一度降至冰点。
以至于后来他娶吕嫆时,观柔是私下同吕嫆谈过,想给吕嫆一个更好的出路、让她不必一定嫁给梁侯为妾室的。
他却发了脾气,对她道:“你何至于如此善妒。”
像是想要为了上次的事情报复她似的。
现在想来,观柔那时还是在乎他,不愿意和别的女人分享自己的丈夫。
他反用这样的话侮辱了她。
实在是畜生之至,禽兽不如。
……
除了他所纳的这三个女子之外,还有一个人,也成了他们夫妻感情加速破裂的催化剂。
——柴子奇。
观柔当日执意救他回来时,她和他说,是因为薛兰信爱慕柴子奇,所以她想顺水推舟送薛兰信一个人情,多养一个人,还不至于吃垮他们幽州。
而且观柔亦和他一一列举了任用柴子奇的种种好处。
但是……自从柴子奇来到幽州之后,他的母亲郭氏就对这个胡人十分不满,常常对他大加抱怨赵观柔任性妄为、居心叵测。
他如今渐渐地回过了味来,也发觉了一丝不对劲。
自从柴子奇来了之后,那些年里他的周围总是若有若无地充斥着一些噪音,风言风语地说着赵夫人如何器重这位胡将柴子奇,似有似无地想要往观柔身上泼脏水,潜意识中为他塑造了一种“梁侯夫人和柴将军有私情”的错觉。
只要仔细一想,就能回过味来,这种谣言总是在他离郭家人和郭氏等人近的时候,传得就越多。
后来魏氏、乔氏和吕氏等人的身边,也若隐若现地出现过这种话。
观柔怀东月时,他心中就渐渐明白魏氏等妾室和观柔不睦的事情了。
他也知道观柔看见她们心情不好。
为了让她好生安胎,更怕魏氏等人恐起了坏心对她不利,温水煮青蛙似的损害她孕期的心情,所以他在外打仗时,干脆就将她们三人全都带走了。
名为侍奉侍寝,实则是想着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这些后宅妇人再也翻不出什么花来。
若是将她们和观柔放在一起,她们整日扭着腰肢转悠来转悠去,观柔看了难免不快啊。
他根本没碰过她们半下。
但是他别着一口气,就是不肯和她拉下脸来解释这些。
观柔亦以为自己夫君在她孕期同旁人形影不离地合欢缠绵。
那时他又想,等观柔的孩子生下来了,他们借着这个孩子,好生地破冰温存一番,他会将心里话都说给她听的,他们从此不再故意误会了。
等观柔的孩子生下来,他也会想法子处理掉那些女人。
他们从此之间再无隔阂,一定能和好如初,甜蜜如新婚之时。
然,在他满心期待自己帝王之业已成,和他的妻子和好的关口,
——东月带着异眸出生了。
这孩子的出生,不仅没有让他们破冰,反而让过去数年中积攒的所有矛盾和对彼此的不满,在这一刻加倍地爆发了出来。
孩子出生百日后,他娶新欢,改立新后。
她身死,尸骨不存。
可是,她分明是被冤枉的啊。
他的观柔,她那样的无辜,那样的纯洁无瑕,却被他用最恶毒的言语中伤侮辱过。
他不配为人。
*
梁立烜痛苦地阖上了眸。
往事尽如利刃,刀刀割他心肺。
那些过往,一桩桩一件件,哪一样回想起来,不叫人肝肠寸断呢?
悔之晚矣。
她所经历过的一切痛苦,他死都不能相偿还。
难怪这些年里,不论他用尽何种手段苦苦相求,她连入梦见他一次都不肯。
难怪啊。
她怎么可能还会想见到他?
定是看见他一眼都觉得恶心至极吧?
他一手养大的姑娘,若是能重来,是不是死都不想再遇见他了?
他的心尖月,宁愿照沟渠,都不想再落下一丝光在他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