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猜的果真没错。
他的生母,应当是个胡女。
郭太后并非是他的亲生母亲。
月儿眸色的异常,也来源于此,是隔代遗传了他生母的血统了。
先前那个宋州来的老翁程恕永,也曾经见过这样的先例。
一切都是有迹可循的。
郁结在心中数年的心魔在这一刻尽数得到了解释,可是他的心却丁点都畅快不起来。
有的只是漫无边际的痛苦和悔恨。
身后钳制着皇帝衣领的郭太后还在疯狂叫骂:
“杂胡贱种!你不是心里一直怀疑赵氏和你那一个亲娘肚子里出来的弟弟柴子奇可有私情么?我告诉你,没有!没有!他们清清白白不曾有私!赵氏所生的就是你的亲生女儿!哈哈哈哈!我可告诉你吧,我比任何人都盼着赵氏和柴子奇私通,可是我是婆母,我的眼线耳目在赵氏身边盯了那么久,都没发现过他们有半分不轨之举啊。赵氏要是真的有私,岂会等到孩子出生才让你知道,我早就撺掇了你去捉奸在床,不是更好?”
观柔是清白的。
她不染纤尘,纯洁无瑕,
梁立烜的喉结艰难滚动了一下,轻声喃喃自语:“我知道。”
只可惜他明白过来时已经太迟太迟了,也于事无补了。
她已经尸骨无存了。
“那些年里,你身边传播出来的、故意叫你听见的污言秽语,说他们俩不干净,也都是我悄悄派人传出来给你听的!哈哈,旁人都不肯信,唯独你——就你一个蠢货听进去了!”
郭太后得意地叫嚣着。
“你这么爱赵氏,可是我往她身上泼的脏水,也就你一个人信!可笑可笑、你果真和你父亲一模一样的德行!亲手葬送毕生挚爱,这滋味,好受么?我的臻儿虽没了,可我到地底下见了高皇帝,我还能再给他生!我的臻儿轮回转世、还是会投胎到我的肚皮里。
——你呢?赵氏死在你手上,她还会再想见你吗?我听闻皇帝招魂做法这么多年,赵氏却一次也不肯入梦与你相会啊。”
“……我知道。”
“不——不!你不知道的事情还多了去了!你知道我一开始为什么那么厌恶柴子奇么?”
郭太后大约见皇帝不会走了,也就松开了抓着他衣袍的双手,抚掌而笑。
“媞那格生了一对好儿子,我心中真真是羡慕不已。兄弟同胞,一个像父亲,一个像母亲。我见到柴子奇那双眼睛、那张脸的时候,就知道他是媞那格的亲儿子。那眸色、那眉眼……唉,皇帝啊,你那被你亲手处死的亲生女儿,也是随了她祖母了。”
“我只要一看到柴子奇,我就会想到你们的那个娼妇胡种生母!所以我厌恶他!我也厌恶赵氏,因为当年你母亲和弟弟,就是被赵氏的母亲放走的,若不是赵氏的那个母亲敢来插手,他们早就死绝了!”
太后拭了拭眼中的泪珠,装模作样地双手合十念了句佛,是给东月念的佛。
“好孩子,你虽死得凄惨,可阴司地狱里千万别来找我。这都是你亲生祖母害了你,谁让她非要把那杂胡贱种的血脉传到你身上来?唉。不过呢,这倒也是你自己的命不好,你爹爹和后娘们生得弟弟妹妹们,人家就不是胡血眼睛。哈哈。”
她又对着空中拜了拜,
“还有媞那格,你可也别来和我寻仇。你儿子我千辛万苦替你养大了,你下辈子合该当牛做马地报答我。他们兄弟相残,怎么能怪到我头上呢?天爷呀,说出去都是笑死人的笑话:在娘胎里依偎一处的亲哥俩,长大了尽是手足相残,呵呵。”
柴子奇,是他亲弟弟。
是他一母同胞的亲弟弟。
当年在母亲腹中的时候,他们曾经相依偎在一处一起长大了的。
后来他这个做兄长的却对弟弟几度残害。
他这一生的至亲,大半都毁在他手里。
克死母亲、害死妻子、残害手足、污蔑亲女。
确实是天大的笑话。
他是个什么帝王!算什么枭雄霸主!
他这一生都是个笑话,而立之年了还是一事无成、一无是处、孤家寡人!
郭顺玫大抵是絮絮叨叨、半哭半笑地叫骂完了,梁立烜见自己听得差不多了,正欲离开时,郭太后再度抓住他厮打起来。
“贱种,我告诉你,你杀我臻儿,我如今虽败了,也不是轻易就会善罢甘休的。我早就预备下了后手,在宫外有受过我们郭家恩惠的心腹,只要我们郭家一朝败落,他就会把你是个胡种的证据散播天下,叫天下人都反了你!——我们汉人的皇帝,身上竟然流着胡血,谁还会再服你?杂胡种,你怕不怕?!”
梁立烜冷嗤一声:
“怕?——臻儿,还不过来见见你母亲。”
皇帝话音刚落,地牢的另一面暗门处,心腹狱卒们猛地开了门,将那被死死捂住了嘴的阶下囚梁臻推了出来。
秦王失了以往的锦衣华服,眉目之间也再无平素的傲慢张狂,而是一片的狼狈落魄。
梁臻分明还没死。
梁立烜刚才是故意拿话来激她的。
郭顺玫后知后觉地反应了过来。
儿子还活着,她自然是欣喜万分,心肝肉儿的抱着灰头土脸的儿子叫嚷起来,母子两个俱是面如菜色,经历了一番堪称“生离死别”的大事儿,郭太后和秦王母子心绪起起伏伏,几乎自己就要讲自己给吓死了。
可她还未来得及多为儿子还活着的好消息高兴多久,转头想起自己刚才已经彻底和梁立烜撕破了脸,把积压在心里数十年不敢说的话全都说了出来——她已经要完蛋了。
郭太后猛地回头想要再和皇帝说些什么,可邺帝方才不知何时已经悄无声息地离去了。
*
邺帝离开地牢时,外面已是日光大亮,一片的勃勃生机。
今日碧空万里,惠风和畅。
暖洋洋的日光洒落在他身上,他只觉得浑身冰寒,似乎身上连一分活人应该有的温度都没有了。
他很冷。
梁立烜不知道自己最后是怎么再回到大中殿的。
徐棣恭敬地告诉他,说匡夫人已经醒来许久了,一心只等着有话一定要和亲自皇帝说。
皇帝似是有些疲倦地吩咐了一声下去:“郭家和秦王谋逆之事,交由孤昨日选出来的几位重臣去审。——不必宽宥分毫。再去宋州,叫韩千年将柴子奇接过来。好生接过来。”
邺帝都将话说到了这个份上了,眼见着,这个曾经一度风光无限的郭家,只怕也要顷刻之间化为乌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