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后,皇帝又花费了一个上午的时间来听匡氏的哭诉和唠叨。
匡氏想要说的话,其实之前薛兰信也已经和他说了一遍,和冯氏与郭太后所说的更是没有出入。
因为事实真相便是如此。
“陛下,我亦有罪,当年颠沛流离做了数年的乞丐,都不敢到陛下面前将您的身世之事和盘托出,因我心中惶恐,本就害怕郭顺玫的报复,所以……所以我……我若知道拂樱的女儿最后竟是为这个缘故丢了性命,那我便是拼上一死,爬也要爬到幽州侯的中军大帐里,和您说清这些的啊!”
“怪我老妇无能……当年兖州被反贼傅舜所克,我被充入傅舜军中为杂役,那时梁侯亲临兖州,我合该、合该就想办法求见您一面,将真相告知。”
“只我懦弱愚昧,父母儿女都被郭氏所害,所以我心中惶惶不安,唯恐她知道我在世之后,再度残害于我,所以这些年里四处逃亡,都不敢让人知道我还活着的消息……”
其实匡氏后来被薛贵妃找到,也是个意外中的极致意外。
她流落街头多年,有一日忽然在外地找到了自己当年在兖州的一个邻里。
这户人家十分幸运,在傅舜攻下兖州的前一年机缘巧合举家搬去了外地,所以躲过了一劫。
匡氏那日饿得发慌,正好晕倒在他们村子前面,被这户人家的幼子所发现,说是从前在兖州的那个匡大娘竟然到了这儿。
这家人喜不自胜,忙不迭地报到了官府去,说是邺帝宠妃薛贵妃的乳母被他们找到了!
因在外人看来,那时的薛兰信十分受宠,所以地方官吏不敢怠慢了薛贵妃,马不停蹄地用车马载着昏迷不醒的匡氏一路去洛阳给薛贵妃报喜。
他们知道薛贵妃是当年兖州之战为数不多的幸存者,若是让贵妃再见到自己的乳母也还活着,贵妃一高兴,还少得了他们的赏么?
匡氏这才误打误撞地被送到了宫里。
其实她早就在流亡途中,知道自己以前奶过的那个女孩儿兰信成了宫妃。只要自己去找她,一定不用再过这种饥寒交迫的日子了。
可是她不敢。深入骨髓的恐惧,她害怕郭顺玫。只要一见到那个人,她就会想到当年仙和坊中的那场大火,想到自己惨烈的前半生。
当然,在她清醒过来之后没多久,她果然就再度遭到了郭顺玫的毒杀。
梁立烜在极致的痛苦之后,现下已然稍微平静了下来。
可是听闻匡氏之话,他心中还是不免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喉间阵阵血腥之气涌来。
是啊,当年兖州城破后不久,傅舜驻军此处,他和观柔是亲自去了一趟那里和傅舜谈判的。
那时候,匡氏说不定正好就在傅舜驻扎在兖州的哪一处军营里干着苦力。
离他们如此之近啊。
若是当年、若是当年就在梁侯夫人赵观柔救下薛兰信等人的时候,能让她顺带着遇见匡氏,将匡氏救了下来,那么以后的一切会不会都不一样?
他们的所有误会与纠葛,是不是都不会发生了?
若是匡氏当年再稍微勇敢一点点,他作为丈夫能稍微再信任观柔一点点,一切也都会有所改变的。
可惜,终究是错过了啊。
冥冥之中的许多命数,上天自己做好了安排,凡夫俗子,肉体凡胎,终究是无力去扭转乾坤。
*
匡氏还着重向皇帝絮絮叨叨地说起了赵观柔的母亲杨拂樱杨夫人的事情,告诉他杨夫人对他们母子三人有多大的恩德。
“陛下!您怎么能废了拂樱的女儿……您怎么能废她啊!拂樱她对陛下母子三人皆有恩惠,当日若不是拂樱,我与陛下的母亲、弟弟早就难逃一死了、我再难见到陛下一眼、陛下也要终身被郭氏那贱妇蒙蔽、认贼作母了啊!陛下!您不该杀拂樱的外孙女!她真的是您的亲生女儿!兰儿只和我说那孩子生了一双蓝眸,我就知道她是媞那格的亲孙女,怎么会不是您的女儿?”
皇帝倦怠地开口宽慰她:“那是孤诓骗郭氏的,孩子还在。杨夫人的外孙女还活着,很漂亮,很可爱聪明。有空我带她来见您。”
匡氏抹了抹眼中的泪,“当真?拂樱的外孙女儿还在世?那拂樱的女儿呢?——那赵夫人是不是也还在世?”
最后的这个问题梁立烜回答不了。
他满身的劳累无力,最后只嘱托旁人照顾好匡氏,自己便离开了。
皇帝隆重追封了匡氏一个被郭氏所害而早夭的长子为河间王,是以册封自己昔年的乳母匡氏为河间王太后,人称匡太后,尊养匡太后于禁宫之中,让她安享晚年。
这种“王太后”是当时所还存在的一种外命妇等级,即诸侯王太后。
诸侯王并不一定是皇室宗亲,在前齐的时候,有些手握重兵的地方权臣也会被封王,他们的母亲就是王太后。
所以这匡太后之称并不代表她是哪个皇帝的遗孀。
可是这些对匡氏来说并没有多少的意义。
她这一生颠沛流离,同第一任丈夫所生的两子一女死于郭氏所放的烈火之中,同第二任丈夫生下两子,又被傅舜当作羔羊一般宰杀。
她的五个孩子,一个都没保住。只赖上天眷顾,喝过她奶水的两个孩子还都活了下来。
活到了这般年岁,无父无母、无兄无姊、无儿无女、无友无夫。连一个可以说话的知心人都没有。
她什么都没有,还要什么“王太后”“皇太后”的名分有什么用!
哪怕成了世人艳羡的皇帝乳母,得到了当今皇帝的尊敬优待,可是对她自己来说还比不过她孩子一根头发丝重要!
自邺帝册封了乳母匡氏的位份之后,外面那些人,但凡是脑子还活络的,很快就转过了弯来。
她可是薛贵妃的乳母……如今,又是当朝邺帝的乳母。
那么,仔细论起来,皇帝和薛兰信竟然还是奶兄妹的关系。
可不是么,喝过同一个妇人的奶水,也算是一奶同胞的兄妹了。
而在匡氏出现之前,谁都不敢相信皇帝和薛贵妃从前八竿子打不着的人,一个生在幽州,一个生在兖州,竟然还有这样的关系!
匡太后那日在和皇帝说话的时候,皇帝告诉她自己会封她为王太后,可是匡太后连连摇头拒绝,说自己不想要这些虚名的尊荣,对她来说没有丁点的意义,她只想要郭顺玫的命,要亲手杀了她,为自己的孩子和家人报仇。
就算不能把郭顺玫绑到她面前给她杀,她也要手刃郭顺玫的儿子,让郭顺玫也尝尝失去骨肉的痛苦滋味。
梁立烜答应了下来。
但是他说这些要在他审问完郭氏余党之后。
*
就在皇帝陪着匡氏说话之时,先头早就日行数百里前往宋州的韩千年已经到了宋州刺史的治所了。
见到梁立烜的心腹再来时,柴子奇的神色竟然格外的淡漠无波。
韩千年微扬着下巴,高傲地瞥他一眼,然后翻身下马。
柴子奇想到了当年在长安,在赵女君生产后不久,韩千年来绑了自己将他下了大牢的场景。
那一日,他为正在分娩中的女君担惊受怕了一整日,唯恐女君在分娩中出了什么差错。
直到城中渐渐有人满面喜色地奔波报喜,说梁侯夫人生下一个足月的女婴,母女平安,他这才敢放下了心来。
身边有同僚十分惋惜地悲叹了一句:“唉,可惜是个丫头片子,赵夫人倒是又白折腾了一年。咱们主公现在缺的是儿子,要女儿有什么用。唉。夫人还不能生下嫡子,来日那魏氏吕氏之流若是生下了庶长子,夫人的日子又要不好过了。”
柴子奇听闻这话当下便大怒:“女君才刚生产、气血两亏的时候,你们竟然说这等丧气之言!”
他那时心中是很欢喜的。
他知道女君一直期待着可以有一个属意自己的孩子,期待着可以靠一个新生的婴儿笼络回梁侯的心,希望梁侯可以多多陪伴自己。
如今女君总算如愿平安生产。
他真的希望梁立烜可以多多体谅女君的不容易,不要因为男女之别就冷落了女君。
那一晚,他还是长安留守,他站在长安城楼之上,默默地眺望着远方。
这一生没了父亲和母亲,女君就是他唯一想要守护的人。
如今又多了一个小女君。
可是很快,主公梁侯的心腹韩千年却满面杀气地赶到了他面前,二话不说命随从亲卫将他团团围住,卸去他身上的甲胄佩剑和所有武器,对他如对待一只丧家之犬般侮辱,将他押送到了梁侯的地牢之内。
这都是五六年前的事了。
如今,他再度见到韩千年。
“苟延残喘多活了这么多年,你也该知足了。”
韩千年冷笑,“动手,把他绑回洛阳!”
柴子奇并不挣扎反抗,甚至还一脸无畏地取出袖中的防身匕首丢到了一边的地上,直直地盯着韩千年看:
“他如今还想杀我,他会杀小女君么?”
“这不是你一杂胡贱种该顾虑的事情。”
柴子奇淡然地笑了笑:“你若有机会,请在他面前替小女君多说几句求情的话吧。小女君当真是无辜的。——好歹看在贵妃的面子上。她是贵妃最牵挂之人赵夫人的女儿,你若能替小女君说几句话,贵妃会感激你的。”
韩千年一听他提起薛兰信就暴怒不可赦,“你给我闭嘴!杂胡贱种!她怎么会对你一胡种……”
对这个胡种念念不忘许多年。
他韩千年出生世族名门、自幼文武兼才,昔年就是梁侯心腹近臣,前途一片光明璀璨,功业勋爵在身。
他哪里比不过这个杂胡种?
薛兰信凭什么看不上他、却只喜欢这个杂胡!
他不甘心!
就在韩千年将柴子奇五花大绑准备再带回洛阳的时候,宫中出来的信使急急忙忙将一封天子急令送到韩千年手上。
韩千年连忙拆开信去看。
皇帝说,不得对柴子奇无礼,要将他好好地带到洛阳。
*
从匡氏处出来,皇帝便下旨废了皇后郭妙菱和魏淑妃。
郭妙菱得到那一纸废后诏书时,面色竟然格外的平静,没有半分裂眦嚼齿的不甘和哀嚎。
良久,她也只是苦笑一声,对着来宣旨的徐棣说:“徐先生,您陪伴陛下这么多年,比我们更了解陛下的心性。其实您应该早就看出来,我这位子不会坐的长久的吧?”
徐棣面无表情,并不回答郭妙菱的话:“请废后——不,陛下说了,从今以后,您连废后的后字都称不上,只是反贼郭顺瑭的罪臣之女,称郭氏即可。送郭氏更衣,先幽闭偏殿,日后再待陛下处置。”
郭妙菱抬手眷恋地抚过自己鬓间的奢华凤簪步摇和裙裳间繁复的牡丹绣样,她知道这是她还能享受着皇后尊荣的最后一刻——如流沙般根本握不住的最后一刻。
“昔年被陛下所废的赵庶人,也是现先被幽闭偏殿,旋即辄死。想来我的命也不长了。只是赵庶人死后陛下追恋不已、后悔莫及,我若死了,徐先生,陛下会为我伤心哪怕一瞬么?”
“郭氏,你休得对赵夫人无礼!”
徐棣冷呵了一声,“陛下若是还想再见你一面,也是为了审问当年赵夫人之死的真相。赵夫人去的不明不白,你们郭家本就嫌疑最大。”
当年,郭太后曾经向皇帝发了一个毒誓,说自己不曾杀害过亲生儿子的妻子,皇帝看在母子情分上才选择相信了郭太后——郭废太后的。
然而如今真相大白,皇帝根本就不是废太后的亲生儿子,那么这毒誓的真实性也就不攻自破了。
郭家的嫌疑,重新浮上了水面。
郭妙菱摘下自己发间的凤冠丢到了地上,“那你可以去告诉陛下,赵庶人之死,的确和我毫无关系。我是想她死的,这可惜还没来得及动手,她自己先去了。”
徐棣冷哼一声。
郭妙菱的表妹魏俪姬显然就比不得表姐这般冷静淡然了。
得知皇帝要废自己为庶人,她先是不可置信地愣了片刻,而后就大声啼哭哀嚎了起来。
“陛下、妾要求见陛下!陛下,郭氏一党谋逆有罪,可妾只是郭氏的外孙女,魏家并不曾有人和郭氏一起做乱,陛下,求您看在这么多年的夫妻情分上,不要废了妾好不好?妾在深宫多年,一举一动,素无过错啊陛下!”
但是徐棣还是命人一块带走了魏氏。
皇帝将她们一起关到了宫外的昌仪别宫,由别宫中的女官嬷嬷们暂且看管起来。
郭顺瑭的妻子冯氏因为告发有功,所以冯氏母女也成了郭家唯二幸免于难之人。
皇帝命人给冯氏母女安排了新的身份,让她们改名换姓去外地生活,给了她们母女一笔丰厚的银钱。
冯氏母女十分高兴。
后来冯氏的侄儿娶了表妹妙蕴为妻,将冯氏这个姑母一道接过去养老,一家人倒是和和满满地度过了余生。
*
之后的数日里,梁立烜没再去见过赵观柔和东月,一心扑在料理郭氏之乱上,每日休息的时间都很少,几乎全是在忙着处理政务。
他似乎是想要用这种永无止境的忙碌来稍稍遮掩一下心中的苦痛。
因为他不能闲下来。
只要他一得空闲,他就会想到观柔。
他现在不敢去想。
*
史书里被废的皇后很多,可是被废的太后几乎找不出几个来。
而现今邺帝所要做的就是这么一件惊破世俗的事情。
他不仅废了郭太后的侄女和外甥女,他还要再废了郭太后本人。
并且要昭告天下,他与郭顺玫毫无母子血脉之情,名正言顺地废了她,更不会让她再和自己的父亲梁凇合葬。
所以这十数日里梁立烜的亲信臣僚们都在忙着这件事。
而梁立烜无空去陪东月,也不敢去见东月那张肖似赵观柔的脸,所以就命赵充媛一直在长乐阁中照顾女儿。
直到那一日,韩千年将柴子奇从宋州带回了洛阳。
柴子奇其人已到了大中殿内。
还有另一路心腹从幽州杨夫人赵将军合葬之墓中找到的信物、以及他们迎回了杨夫人和赵将军的牌位。
梁立烜这才从赵充媛手中接过东月,说要带东月去见自己的亲人。
她的外祖父母,她的叔父。
东月还是很期待的。
因为她长到这么大,还没有所知晓的除了父母之外的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