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柔在大中殿内细心照顾了女儿东月十数日,让她好生一番享受了母女团聚的天伦之乐。
可是在梁立烜忙了过来之后,他便从自己身边带走了东月,还说要带东月去见她的“外祖父母”和“叔父”。
观柔于是只能忍下心中对女儿的不舍,回到了瑶华殿。
直到到了瑶华殿,和薛兰信两人私下相处时,她才真真正正从薛兰信处听闻这些时日以来的风风雨雨。
所有的真相,梁立烜该知道的,都知道了。
他知道他的生母是个胡人。
也知道柴子奇实则是他一母同胞的亲弟弟。
知道东月的血脉真真正正是他的亲生女儿,更应当明白自己是被冤枉的,她没有做过丑事,她至死都高洁无尘。
薛兰信絮絮地说完了,端起茶碗好生喝了一整碗的水来润喉,又接着小心翼翼地询问观柔的心意:
“观柔,他知道真相的时候,确实是万般痛苦的。这些年里他没有放下过你,若是让他在最崩溃最愧疚的时候知道你还活着,他一定会万般放不下你,会加倍弥补你的。到时候你作为名正言顺的母亲,想天长地久地陪在月儿身边,也不是不能。本该属于你的皇后的尊荣,也应该回到你手上,”
观柔垂下眼睛,寂寥地扯出一个笑来:“如今他清楚女儿是他亲生,身上流着他的血了。他不会再伤害我的女儿,我已经满足了。大抵一朝借尸还魂,还能重来一回,也算够了。还要和他相认做什么?”
她抬起头望着薛兰信,“你不知道他召我去大中殿侍寝的时候,和他同床共枕,和他躺在一张床上的那些夜晚,我有多想吐么?那些时日,我每天连晚膳都不敢吃一口,须得保证自己腹中空空,胃里才不翻江倒海的难受,否则我一定会吐。我也不想去做皇后了。”
不是她从前就不想做皇后,而是她现在不想做皇后了。
一个“了”字,道出的却是她半生的风雨和落寞。
其实,人怎么可能是没有梦想的呢?
男人有做权臣将相乃至谋取帝王之业的梦想,女子也会有属于女子的梦想和奢望。
就这个时代的女子来说,有几人不希望嫁得如意郎君,盼望夫婿觅封侯,让自己成为尊贵的诰命夫人、有品阶的贵夫人?
尤其观柔当年还是一个野心勃勃大枭雄的妻子。
她陪伴他一路谋取帝王之业的时候,她就知道自己的夫君将来是要做什么的。
她希望梁立烜能赢,希望他能成为下一个天下共主、九州帝王;同样奢想着自己被人捧上皇后之位,做这天下最尊贵的女子。
甚至在她怀着月儿的时候,她还曾在痴心妄想,想着梁立烜改元称帝之后,会封她做皇后,让她腹中胎儿做长公主或是做太子。——长公主不仅是皇帝姐妹的封号,亦是皇帝的长女或是嫡长女所特有一种加封。
到时候,梁立烜或许会在象征帝王权威的大殿内和她一起携手看他们共同打下的秀丽江山,他会抱着他们的孩子,为这孩子庆生,让他们的孩子一路在锦绣河山中快快乐乐的长大成人。
可是后来观柔就知道自己错得有多离谱了。
一个女人,把自己的一生寄托在对男人的幻想中,注定是没有好下场的。
她最后果然死得那般屈辱凄惨。
她死时,梁立烜可以轻而易举地将本该给予她的尊贵和荣耀随意送给另外一个女人。
在合璧殿内的熊熊大火中,她听到了郭皇后入宫的礼乐之声。
她也可以想象到那一日的郭氏身着华服、戴凤冠,是何等的贵不可言、高不可攀。
她以为一个女子只有付出,才配得到收获,才配得到丈夫的给予。因为她陪伴他多年,所以于情于理她都该做皇后。
可是这是女人太过天真的想法。女人里没有多少人享受过权力在手的滋味,所以才会这么天真。
只要当权者愿意又喜欢,你不需要去做“贤妻良母”,你可以什么都不做就获得一切。因为那是他的权力,他想宠爱谁就宠爱谁。
比如郭妙菱乃至整个郭家,从来没有帮过梁立烜半分,可是梁立烜分明待他们这般好呢。
呵。
观柔收起面上的嘲弄之色,又对薛兰信说道:“从前的赵观柔死了也挺好的,梁立烜要是真的愧疚,那就让他愧疚去罢。兴许他的这份愧疚,可以让他多弥补在月儿身上也好。只要他以后看到月儿,他就能想到月儿的生母当年是如何惨死的,也许……我能用这种可笑的手段,为月儿的来日多谋取几分保障吧。
——在他面前,你千万要帮我掩饰住,别让他知道我还活着的事情。我不想再用从前的身份面对他。”
说完她心里又好笑了,她这般的想法,不还是把期望寄托在了男人身上。
薛兰信见她说地这样严肃,自然是连声应下的。
“我明白。”
她正说完这句话没多久,大中殿那边又有人来传话,说是皇帝传薛贵妃过去。
薛兰信还有些惊讶。
“陛下数日不召见,今日又是为了什么事?”
那传唤的宫人道:“是义成侯柴大人回来了。”
义成侯是之前梁立烜给柴子奇的勋爵。
一听到这个人的名字,薛兰信“砰”地一声放下了手中的茶盏,这就要飞出去。
观柔发觉她浑身都在激动地发颤,就像她当日发现了自己的身份时一样。
只不过发现她的真正身份时,她尚且需要忍耐几分,不能让外人觉察了出来,所以格外压制。
但是此刻的她不需要压制自己的心情,所以兴奋的情绪也就全都表露无遗了。
看着她雀跃如少女般飞去的身影,观柔低头莞尔一笑。
真好啊,到了这个年岁,还能保持着一颗豆蔻年华的青涩萌动之心,还会为了自己的心上人而高兴快活,这是多好的一种心理呀。
只不过大约她毕生也难再感受这种感觉了。
还不等观柔欣慰地笑完,适才飞出去的薛兰信又飞了回来。
——她是回来更衣打扮的。
时隔数年,好不容易才能守得云开见月明,洗清了他身上的所有脏水和污蔑,让他从今以后可以堂堂正正地做人,她也能再度看见他。
她当然是要在重逢的第一面就努力让他看见自己最美好的一面,希望在那个人记忆中的自己也是永远这样的美丽年轻。
薛兰信的这一番打扮,来回更衣挽发,涂脂抹粉,连脸上最细小的一丝碎纹都要细细地遮掩下去,也就足足花费了一个多时辰的时间。
其实观柔看着她忙碌的样子,是想劝她一句的。
——倘或一个男人真的在意你,又怎么会那般在意你的容貌呢?他不会因为你的一丝碎纹而削减对你的爱意,也不会因为你的美貌多了一分而深爱你多少。
可是这话她也只是在心里想了想,并没有对薛兰信说出来。
薛兰信难得有这样开心的时候,她何必来做这样自以为是、泼人冷水的事情?
于是观柔也只是温柔地站在她身上,为她递口脂送珍珠粉,为她一次次抚平衣裙上的褶皱,在她搭配衣裳时给她稍微提供一点的建议。
因为薛兰信浪费了这么久的时间,所以等她终于赶到大中殿的时候,梁立烜和柴子奇已经对坐着说了许久的话了。
*
起先,柴子奇刚刚被人带回到洛阳的大中殿时,他心中也不明白梁立烜这次抽的又是什么风。
他将自己关押在昏暗不见天日的地牢之内囚禁折磨数年,几个月前放了自己出来,像是当作一切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般,现在他又将自己再度羁押了回来。
君心难测,大抵如此了。
再见到梁立烜时,柴子奇十分恭敬顺从地俯身叩拜行礼:
“臣,宋州刺史柴子奇拜见——”
假使不是为了女君留下的那点血脉,身为一个男人,他是宁愿一死了之、他也不想再称臣于梁立烜这般寡恩少义之辈的。
不是他怕死。
是女君还留了血脉下来。
梁立烜一直往他和那孩子身上泼脏水,心心念念叫骂着他才是那孩子的生父,对他恨入骨髓,对那孩子的态度也让人摸不清楚。
若是他对梁立烜还不恭敬不称臣,那梁立烜暴怒之下肯定会把气撒在无辜的孩子身上。
所以少不得他忍辱负重了。
但这次,在他还未行完礼时,皇帝竟然径直走到他身边搀扶起了他。
这个亲近的动作让柴子奇不由得眉梢轻挑,心下感到十分好奇。
臣下行礼叩拜,是做人臣子应有的礼节;可是主上亲自搀扶免礼,则是主上的恩遇和礼节。
从前的梁侯也是个会做表面功夫的主公。
每当他麾下部将血战立功之时,部将们回来向梁侯复命,梁侯都会亲自搀扶他们起身,以示嘉奖之意。
但是他从没有对自己有过这样客气的礼节。
从未。
不论从前的柴大将军柴子奇立下多么显赫的战功,他的主公梁侯对他的冷漠疏离都是可以被人看出来的。
为了不让别人议论梁侯寡恩、厚此薄彼,免不了又是梁侯夫人私下对他恩赏颇丰,于是弄来弄去,到了梁侯眼里,似乎还是赵夫人对他高看一眼、和他不清不楚似的。
“子奇……”
皇帝轻声唤了他一句。
这略显亲近的“子奇”二字,顿时恶心地柴子奇浑身直冒鸡皮疙瘩。
“月儿——来见过你叔父。他是你叔父,——是爹爹的亲弟弟。”
皇帝似乎也觉得和他之间的气氛太过尴尬,于是便转首看向一边的女儿。
他这句话让柴子奇猛地一震。
他还未来得及仔细思量梁立烜这句话中惊人的信息量,朝旁边一望时,却见一个粉雕玉琢的可爱女童正向他扑来。
那女童生得了一双和他一样的蓝眸,眉眼像他,但整张脸更像赵女君。
她一把扑到了自己怀中,好奇地盯着他的眼睛看。
“叔父!”
“你是月儿的叔父吗?你有和月儿一样的眼睛。爹爹,月儿第一次见有人和月儿一样的眼睛呢!”
她就是女君的孩子。
是女君为那个男人生下的孩子。
她的名字叫月儿。
柴子奇盯着她看了许久,眸中热泪满盈,俯身将她搂在了怀里。
“……月儿。”
在他被关押在地牢中的那些年里,其实梁立烜经常带着月儿来看他。
但是每一次他都会用一层细密的丝带遮住月儿的眼睛,不准月儿看见他。
他带着孩子来,也只是一次次地比对那孩子开始长得有几分和自己相像而已。
柴子奇抱着月儿,月儿也很是依赖地将脸埋在了她叔父的怀中。
这样一番对比,他们叔侄俩的脸生得真真是格外的像。
像亲生父女。
这个认知让梁立烜感到一阵妒意上涌,分外不悦和不甘。但他很快压制下了这种可怕的情绪,控制住了自己的心绪。
见东月正和柴子奇亲昵,皇帝缓步走到柴子奇身后,宽厚的大掌温和地抚了抚他削瘦的脊背。
“你叔父,身后有七颗北斗七星形状的血痣,爹爹背后也有同样的血痣,是我们的母亲、月儿的祖母当年亲手为我们兄弟两人点下的。”
柴子奇当年可是被卸了甲打入地牢受过极刑拷打的,梁立烜怎么会不知道他背后有痣之事。
不过可笑的是,当年的他竟然没有因为这样巧合雷同的痣而产生过丁点的怀疑。
那时他暴怒之下,满心能想到的只有一件事:这是柴子奇这畜生为了勾引观柔,故意也在自己身上点的痣。
梁立烜自己背后有血痣,所以每每情事之中,观柔时常会裸身与他肌肤相贴,伏在他背上亲吻着他的痣。
而当他发现柴子奇背后竟然也有一样的痣时,他便怒不可赦地怀疑这是柴子奇故意模仿他,东施效颦的争宠之举。
说不定就是靠着这些痣,他迷惑了观柔的心智,让观柔将他当成了自己,被他引诱。
梁立烜又不可避免地联想到,那么柴子奇这畜生勾引观柔的时候,是不是也让观柔这般亲吻过他?
……
越想,人越无法承受这般的打击。
但是时至今日,真相大白之后,梁立烜再想起当年自己的举动之时,只觉得分外可笑,笑自己愚不可及,笑造化天意弄人。
当年母亲媞那格为他们点下这样相同的痣,就是希望他们以后可以兄弟相认,手足一心。
没想到反倒成了自己残害手足的罪证之一。
是,他确信柴子奇是他的手足兄弟。
从幽州,杨拂樱与赵偃合葬之墓中所藏的信物也可以说明了,柴子奇就是他的亲生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