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纵火杀我的真凶……”
在赵观柔说完这句话后,梁立烜竟然还愣愣地用了些许时间来反应她的意思。
等他反应过来后,观柔亦发觉他的脊背越发弯下去了不少。
备受打击?无法接受?
他握着她手的力道也加重了许多。
“纵火的真凶?你的意思是、你的意思是……”
她原来不是自杀的。
她当年没有想死,是别人杀了她。
梁立烜喉间猛然呛出一口温热的血,他慌忙腾出一只手去捂着唇,鲜血又从他的指缝间滴滴渗漏了下来。
好些溅在了观柔的绣鞋上。
她现在穿的这双鞋,还是昨日东月生辰时穿的那双。
因为第一次陪女儿过生辰,做母亲的当然也要精心打扮下自己,在女儿眼中留下关于母亲最好的记忆。
所以这双绣鞋还是观柔自己挑选了好久的,既漂亮,又耐磨,可以和女儿在外面玩着跑跑跳跳好长时间。
但是现在,绣鞋精致的鞋面上沾了几滴狗血。
这些绣花的丝线以后怕是洗不干净了。
观柔嫌恶地收回了脚,看着鞋面的眼神中都充满了痛心。
至于那个痛极攻心把自己弄到呕血的前夫,她倒是一个眼神都没仔细施舍。
梁立烜缓过了气来,狼狈又沉默地随手拿袖子擦了擦自己唇边的血迹,又从袖口中撤出干净雪白的中衣衣袖,跪在她的足前想要为她擦一擦绣鞋鞋面上的血。
观柔连忙避开。
这个动作不同的人来做,所表达出的意味也是不同的。
一则可以理解为惶恐不敢,毕竟有几个人可以心安理得地让皇帝为自己擦鞋呢。
二则就是嫌弃恶心,觉得你连给她擦鞋的资格都没有。
只看个人如何理解罢了。
见她拒绝,梁立烜也没再强求,默默地收回了自己的手。
“我见你最后一面时,你说……你愿以死明志。后来合璧殿起火,宫人们说,说你嫌弃殿内阴冷,骂他们克扣你的炭火烛油,限期叫他们全都送来。他们怕你真的发了火,就全都一股脑还了回来。我以为,是你自杀。”
“哈。”
赵观柔听了这蹩脚的理由只觉得好笑至极。
“当日的我不过是一水性杨花被君侯逐斥下堂的罪妇,他们有何理由怕我?要怕,也该怕陛下你新娶入宫的郭皇后才对!
梁侯行伍多年,什么样形形色色的人没见过,不是最通晓人性的吗?难道这些见风使舵之辈真的会为了我两句叫骂就把克扣我的东西还来?”
她的话梁立烜连一句反驳都不敢。
因为她说的都对。
“说起克扣我的烛油,我倒想起来那日上元夜……新帝在宝殿内金碧辉煌宴君臣宫妃,我一罪妇,只能孤冷凄清地躲在合璧殿里望着你们远处的灯火啊。我那里,婢子们可连一根蜡烛都舍不得为我多点。想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她们自然是遵奉陛下的令才这般做的了。”
“不、不……观柔,我没有,我没有让她们苛待你,我真的没有……”
梁立烜跪在地上,用他沾满了自己鲜血的双手抓着观柔的衣摆。
“你去后,我大病数月无法起身,后来等我想查的时候……就算有什么证据,恐怕也被郭氏处理的差不多了。观柔,我那时怀疑的是郭家,我也真的去查过。但是郭顺玫她对我发了个誓,她说得很难听,说她如果害死了她亲生儿子的妻子,一定阖族不得好死云云。我那时真的以为她是我的生母,所以才……
观柔,那个小郭氏,我、我虽立了她,可是我真的连她的一片一角都没有碰过。我真的。我立她,是为了满足郭顺玫的心愿,她说她生了我这个儿子如何如何后悔倒霉。
只要我立小郭氏为皇后,就当我偿还了她的养育之恩。
我真的当她是我的生母,真的是想还那一份养育之恩,才立她的侄女的。”
说着说着,梁立烜的声音中竟然带了一份可悲的泣音。
是啊,他这一生何其可笑可悲。
一直被人四处蒙蔽,而他也蒙蔽了别人的真心,不曾清清楚楚看到观柔从前待他的那一份世间难寻其二的真心啊。
他努力地学习爱过母亲,可那个所谓的母亲从头到尾都在骗他。
用那根本不存在的养育之恩处处要挟,让他立了郭妙菱。让他冤枉了观柔。
他也曾真心地承诺过要爱观柔,可是最后这段情也是被他亲手所毁。
母亲,兄弟,妻子。
不是别人骗他,就是他害别人。
母亲骗他,妻子受他委屈。
假手足受尽他照顾,享尽亲王富贵荣华,转脸就可以对他这个兄长下手欲取而代之;
真手足被他虐待多年,用尽酷刑折磨。
……可是,他真的从没想过一切会变成这样。
这些都不是他的初心啊。
为什么、为什么到头来他看似什么都有了,可是一切都不如他的本心?
“观柔,我立的是小郭氏,可是我真的没有娶她,我是立她来孝顺郭顺玫,用的、用的是册封诸侯王臣的礼制,不是帝后成婚的夫妻之礼,观柔,我没娶她,我真正娶过的只有你一个人,只有你才是我的妻子。”
他跪在她面前苦苦哀求,观柔越听越烦。
“你用的什么礼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曾见过。你就是用和她当众圆房的大礼来册皇后,我在合璧殿也看不见不知道。那火烧得那么大,我能知道什么?我只恍惚记得,哦,那日宫中的礼乐之声沸沸扬扬,确实十分热闹就是了。”
*
是啊。
在他册封郭妙菱的时候,她却正在合璧殿忍受烈火灼身的痛苦。
她当时该多害怕、多痛苦?
她还刚刚为他生完孩子。
她是被人活生生烧死的。他在另一个女人身边,没能去及时救她。
是他亲手害死她。
他的观柔啊,他亲眼看着她长大,看着她从一个稚嫩的女童长成他们北地的绝色佳人,风华绝代。
明明她身体的每一寸他都那般珍惜,珍惜地胜过自己的命。
从小她贪玩,手指上多长了几根倒刺儿,他都要心疼难受许久的。
怎么多年以后,就变了呢?
他最后竟然能做到那般坦然地把她安置在别处,让她被活生生烧死,让她身体的每一寸都被烈火吞噬殆尽,连一根骨头都没留下来。
他当年怎么把她放心放在合璧殿的?
在他坐拥天下之大之后,却连一个心爱的女人都没有保护好。
梁立烜眼前一阵昏黑,天旋地转间当年那场大火的样貌又重新浮现在了他面前一般。
那么大的火……里面却吞噬着他的观柔。
他又猛地吐出了第二口血来,然后便昏了过去。
观柔扯开被他抓着的自己的衣摆,可他的力道不小,似乎昏迷了也不曾松手,观柔一时间还没能扯开。
她索性直接用簪子刺破这片布料,将他抓着的那块撕了下来留给他继续抓着。
“陛下昏过去了,你们去看看吧。”
她一脸无所谓地回到麟章院,走出嘉合居的主院前随口吩咐了声候在外面伺候的婢子。
因为皇帝的乍然晕倒,他见的最后一个人,赵淑妃,也就拥有了重大的弑君嫌疑,被皇帝的亲卫们团团围在了麟章院里面。
皇帝不发话,他们不敢对赵淑妃轻举妄动,但总归不能让她轻易跑了。
大约四五个时辰后,嘉合居的皇帝醒了。
他醒来时,没有回答婢子医官们关心他身体的任何一句话,只是沉默不语地提笔下了一道诏书。
他说,他将和他的原配赵皇后一起再去祭拜燕王、王后陵,护送燕王夫妇移葬邺陵。
皇帝还下了诏令说,从此之后,世间再无赵淑妃。
只有赵皇后。
*
赵观柔就是这样莫名其妙被人解了禁足的。
婢子亲卫们纷纷涌进麟章院内向她叩首请罪,说他们冒犯了皇后,求皇后恕罪。
“婢子等拜见皇后陛下万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