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他愿意,一夜之间,她就可以成为至高无上的所谓“皇后”。
文昭圣烈不是赵皇后的谥号,而是在她生前就加在她头上的“尊号”,她又重新成为了邺帝的开国皇后,原配妻子,成为天下最尊贵的女人。
甚至都不需要她自己去做什么。
薛兰信和她简单说完这些后就走了。
赵观柔看得出她的心情不错。
是啊,从今以后她都自由自在,完成了给自己从前的恩人正名的任务,不用再违心地去做那个什么贵妃,有了她该得到的报酬,正是她享受自己人生的时候了。
可是和她的高兴所不同的是,赵观柔心里却只感到一阵阵泛起的凉意,像是深秋早晨草丛间凝着的霜露,看似平平无奇没有攻击性,却在你不小心触碰到时感到一阵次次的寒凉。
这就是梁立烜现在给她的感觉。
过往和这个人的种种,仔细思忖起来,其实尽是没有温度的冰冷感,让人很难再从中回味起所谓温暖的感觉。
她所失去的,是他随心所欲就可以剥夺的。
就像当年,只是他一念之间的事情,她就沦为弃妇,没有半分尊严。
现在他想重新来过,她就又“得到”了失去的名分,又重新高高在上了。
所有的一切,原来都不由她做主半分,只看他的心情和喜好。
因为她无权。
但是静坐了片刻后,赵观柔就像什么都不知道一样,神情平静。
她去小厨房里看了看今日要做的菜式,又亲手做了三碗肉沫蒸蛋隔水蒸上,不过其中一份是一点佐料都没加的。
这道肉沫蒸蛋也是年少时她母亲杨夫人的私房菜式之一,母亲制出来的肉沫鲜而不腥,蒸蛋滑嫩爽口,幼时母亲就常用这道菜给她拌饭吃。
而后她又去看了看月儿,检查了月儿这几日的功课,陪她一起读了会书。
中午时,婢子们来通传,说是陛下要来陪皇后娘娘和公主一起用午膳。
他是皇帝,他既要来,赵观柔又没法撵他走,只在心里想着,那就随他去吧。
难得有父母亲都可以和她一起坐在一张桌子上用膳的机会,月儿显得很开心,还特意去换上了赵观柔给她做的那身骑装。
赵观柔笑着问女儿:“怎么想着穿骑装了?下午要去骑马吗?”
东月摇了摇头:“不是的阿娘,因为我今天心里很高兴、很高兴。我想穿特别的衣服。阿娘给我做的衣服,就是最特别的。”
她不禁莞尔,“为什么这么高兴?”
女儿站在更衣镜前打量着镜子中的自己,一边转了转身一边低声道:
“今天爹爹和阿娘可以一起陪我吃饭,我原本以为,只有生辰那天才可以这样。没想到今天不是生辰,也有爹爹和阿娘陪我。——我以前从来不敢想的……”
观柔眼中一酸,几乎就要沁出泪来。
她仓皇地拭去眸中的泪,没让女儿察觉到自己的异样。
不多时,梁立烜又过来了。
大约这次是因为女儿在,他的神色看起来很正常,气色也还不错,婢子们正在摆菜的时候,他手中提着一个食盒入了内。
是时,婢子们正将观柔的那三碗肉沫蒸蛋一一摆好,观柔端了一碗起来,对一个婢子道:“这碗不是本宫和公主吃的,是本宫做给……”
“陛下万年!”
婢子们连忙放下手中的碗筷,一一躬身向皇帝行礼。
观柔面前的那个婢子蹲下后,她面前没了遮挡,恰好和梁立烜面对面直视,不过他们俩一个坐着一个站着。
而她手中端着一碗蒸蛋,正是往前方递的动作。
不知怎得,梁立烜看到她手上端起的那只碗,眼眶也一下红了,湿润感动地快要落泪的样子。
他一步步走向她,接过她手里的碗,然后郑重其事地放在自己面前,又回握住了她的手:“……想吃什么,吩咐下面的人去做就是了。怎么亲自下厨了……我、我何德何能……观柔,”
赵观柔看他这个样子,就知道他大约是想岔了。
他以为正好三碗蒸蛋,是因为自己还给他准备了一碗。可不就是一家三口么?
可是……
这是她顺手做给后院的那只黄犬的,所以里面一点调味的佐料都没加。
她抿了下唇,什么也没说。
月儿看见梁立烜来了,还是很开心的,连忙追上去问:“爹爹,你给我们带什么了?”
梁立烜温柔地摸了摸女儿的发顶,一边掀开了那个食盒的盖子。
“给你爹爹和阿娘买了两盏杨梅甜果酒,你还小,不能饮酒,给你带的是杨梅糖水。都是咱们幽州最出名的糖水铺子酿的,爹爹亲自去买的。爹爹和你阿娘小时候最爱喝这些。——不过你吃过了这糖水,饭后记得好生漱口刷牙,别蛀坏了牙。”
月儿满脸期待地看着梁立烜端出来的那碗杨梅糖水,好生欣喜地欢呼了一声。
观柔坐在一边静静地打量着这一切。
至少对此刻的月儿来说,一切都是幸福和美好的。
她的父亲爱她——如果不谈当年,只谈现在的话;而她的母亲也是真心爱她的。
假使这一切真的是一个三口之家的生活,一日三餐,他们都会温馨而又甜蜜地坐在一张桌子上用膳。
母亲会偶尔下厨,做两样拿手的小菜;而父亲的每一次到来也都可以勾起孩子满满的期待欲,因为父亲总会给他们带来惊喜,从外头的街市间买些好吃好喝的回来,装点这张餐桌。
对孩子来说,最幸福的童年,莫过于此了。
可是她的月儿,却等到自己六岁时,才盼来这样一天。
然而究竟是谁毁了孩子的家、毁了这一切?
至少,不是她。
赵观柔确信。
梁立烜也注意到了月儿今天换了衣裳,亦笑问:“月儿今天下午要出去骑马?”
东月就像刚才回答赵观柔那样回答了她父亲。
她今天真的好快乐,溢于言表的喜悦,漂亮的蓝色大眼睛都弯成了月牙状,像是两轮蓝色的弯弯新月,散发着宝石的光泽。
但是在听到月儿的回答时,赵观柔方才的反应是心疼和酸涩,梁立烜则是愧疚和痛苦煎熬之色。
赵观柔心疼的是女儿多年来没有得到父母共同的呵护,失去了母爱,除此之外就无关其他。
因为她问心无愧,所以并不愧疚。
因为这一切都不是她造成的,并不是她不愿意给女儿母爱。是有人剥夺了她的权力。
可梁立烜为什么愧疚和痛苦?
她眼中闪过了一丝嘲弄。
皇帝只一瞬间就恢复了正常。
他轻轻地揉了揉女儿白皙无瑕的脸颊,“快趁热尝尝你阿娘做的肉沫蒸蛋,这还是你外祖母教的秘方呢。”
说话间皇帝亦落座下来,垂眸看向桌上的这三碗肉沫蒸蛋。
圆圆满满的,被盛在精致的小圆碗中,看上去就像是团团圆圆的极佳寓意。
许多年来他的心从未有过这般温情的时刻,倘若不是当着孩子的面,他简直情难自禁地几欲垂泪了。
她能回到自己身边,再这般不计前嫌地给自己做上一碗的吃食,这是曾经的他在梦中都不敢奢想的事情。
真的跟做梦一样。
正在他心中感慨的时候,月儿已经舀了一勺滑嫩的蒸蛋送入口中尝过,然后十分心悦的夸赞:
“好吃!阿娘做的是我吃过最好吃的东西!我能拌着这个吃下两碗米饭!”
观柔侧首望着孩子,眼睛里都是极幸福的笑意。
“好,月儿多吃些,才能长得高高的。”
恍惚间她不由得回想起来,当年的母亲,也是这样看着自己的吗?
她也曾经是别人的孩子。
童年她的餐桌,也是如今日这般,杨拂樱,赵偃,还有她,他们一家三口和乐美满。
杨拂樱在家里做当家主母,操持家务,她的手很巧,于厨艺间也颇有所得,但是父亲舍不得顿顿都让母亲下厨,顶多三五七八日地让母亲做一盅鲜美的汤、或是给他们一家人熬一次粥之类的。
而赵偃白日里要到军中当值,只有中午可以火急火燎地吃顿饭,吃完就得继续回军中去。
即便这样,每一次他回来的时候,袖口间总是藏着一两样新奇的小东西,给杨拂樱,给观柔。
绿豆糕,芙蓉酥,月牙糖,蔷薇露……
想到往事,观柔也不由得舀起一勺蒸蛋品尝,虽然味道也不差,可总是没有母亲做出的滋味了。
她们母女既然都一一尝了,梁立烜也格外珍惜似的尝了一勺。
但是,他的眉忽然轻轻皱了起来。
——因为他这碗里的味道实在太过于古怪了。
鸡蛋和肉丁的腥味像是丝毫没有被处理过,让他喉间感到一阵不适。
他从中尝不出丁点美味的意思。
但是心理上却又极端的快活满足。
因为这是赵观柔亲自递给他的、她亲手做的东西。
哪怕是剧毒之物,此刻对他来说也甜比蜜糖了。
于是,只是那轻微一下的皱眉后,他很快就掩饰起了所有的异常,一勺勺将那碗蒸蛋吃完,每一口都在用力记住它的味道。
他的妻子为他下厨的味道。
心理精神上的快感,的确可以掩盖住肉体味觉上的所有异样。
他发自内心地开始觉得,这碗蒸蛋是他尝过最美味的食物。
*
这顿饭女儿吃的十分满足,饭后,她咕咚咕咚地喝下了那碗杨梅糖水,观柔拿自己的帕子擦了擦她唇角的饭渣。
“去睡会吧,休息一下,你上午看书写字用了不少功夫了。”
“对,月儿,等午睡睡醒了,试一下爹爹给你做的新衣裳。等到十六那日,咱们一起去祭拜你外祖父和外祖母好不好?”
“新衣裳?”
东月来了兴致,“什么新衣裳,可以给我先看看吗?”
“当然可以了。”梁立烜唇角含笑。
婢子们很快就用托盘奉上了一件新衣,躬身递到皇帝面前来。
梁立烜拿起那家礼服,抖了抖将它展开,“看看,好不好看?这是十章的礼服,那一日,月儿要穿的隆重一些。”
十章。
是礼服等级的一种。
祭祀天地之时,帝王着十二章衮服,十二章就是衣服上有十二种纹样,诸如日、月、星辰、山、龙、华虫之类的。
除了帝王的十二章之外,皇太子、诸侯一般可用九章,就是九种纹样。
再者之下的王公百官们又按品级可以分为八章、七章直至五章等等。
但是每个朝代都遵循的基本规则是,天子十二章,是顶配,皇太子九章,是除了天子之外的其他人可以享受到的最高级别的待遇了。
至于梁立烜今日给东月做的这身“十章”,实在是闻所未闻,古今第一例。
帝王十二章的每一图案都有丰富的意蕴,比如日、月、星辰,取其照临之意;山,取其稳重、镇定之意。
观柔仔细一看,在月儿的这件衣服上,去掉了的两章分别是“宗彝”和“粉米”。
宗彝的意思是孝养供奉,粉米就是谷物的意思,代表天子受天下百姓耕种谷物的供养。
她看向梁立烜,也是在梁立烜过来之后她第一次和她的对视。
接收到了她的眼神,梁立烜解释道:“我们月儿顶天立地,我既不求女儿的供奉,也不要我的女儿被别人供奉着才有今日。我女儿的一切,是我们做父母的给她的。不是其他任何人给她的。希望月儿以后不求人,也不被别人所要求。”
月儿暂时还听不懂自己的父母在打什么哑谜,她有些好奇地追问:“我穿这身衣裳,那阿娘穿什么?阿娘有新衣服穿吗?”
梁立烜忐忑不安地望了望观柔:“这趟出来的急,还没给你阿娘做新衣服,爹爹想让你娘到时候就穿着我的衣裳一起去。不知你阿娘愿不愿意了。”
观柔一下睁大了眼睛。
他的衣裳?
他的衣裳是什么,那就是帝王十二章的衮服!
他要她穿着帝王衮服和她去祭拜她父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