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儿心满意足地吃了人生中的第一顿“团圆饭”,这便开开心心地午睡去了。
其实在她生辰的那天晚上,她和她阿娘,还有她的爹爹也是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的。可是那个时候爹爹还不承认面前的赵姐姐就是她的阿娘,也不准她在他面前喊赵姐姐为阿娘。
但是今天,爹爹承认了“赵姐姐”是她的阿娘,阿娘自己也说自己是她的母亲。
孩童的心性还十分简单,不明白为什么爹爹和阿娘前几日的说法还不是这般的。
她现在也还想不明白这些,但是她只知道爹爹和阿娘都回到自己身边了。
她不再是没有阿娘的孩子了。
所以今天中午的午睡,月儿睡得格外香甜。
她睡下后,外间只剩下了赵观柔和梁立烜两人相对。
观柔知道梁立烜大约还有什么疯要发,她不想吵了孩子的睡眠,所以就提步走了出去,梁立烜果然跟在她身后也出来了。
这一路观柔绕着梁府中的小花园转了两圈。
她走到哪,梁立烜就跟到哪里,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只不过她不说话,梁立烜也不说话。
就这么彼此沉默着。
这片花园,里面也承载着太多他们年少时的回忆了。
观柔还曾记得当年郭妙菱是在哪里将她推倒,骂她“克父克母”,梁立烜又是从哪里将她扶了起来,如何温柔地拭去她面上的泪珠的。
可是,那些已经是过去了啊。
如今倘若不是还有一个共同的女儿,其实赵观柔大约见都不会再见他一面。
但是因为递出的那碗让他产生了浓重误会的肉沫蒸蛋,梁立烜却误以为观柔心中对他还是有那么一丝……
就算不能还说是情意,好歹,是不是可以证明,她还没有放弃自己?
或许她还是愿意给自己一个改过和弥补的机会的?
至少可以说明,她还是愿意和他说话的?
就这般熬了许久后,终究还是梁立烜忍不住开口说话。
他从身后环抱住了她,而她耳边低声道:
“观柔,我们有女儿,我们从前是有情的,现在你再给我一个机会,我们重新来过,好么?”
“我们生离死别一场,现在好不容易重新相逢相认,以后,哪怕只是为了我们的女儿,我们都不再分离了,好不好?”
“我只有你一个人,后宫的那些女人,我一个都没有碰过,我的孩子,也只有我们的东月。你回到我身边,做我的皇后,做天下最尊贵的皇后,这是我们的江山,我们以后在一起,会很恩爱的……”
他恨自己无法在这样轻易的三言两语之间道尽对她的情意,能让她最大程度地感受到他的诚意。
赵观柔勾了勾唇,还不等她回答,梁立烜忽然又问道,
“这么多年,你都在哪里?过了这么多年了,你还是愿意回到我身边的,哪怕只是为了月儿,你还是愿意待在我身边的,对不对?”
“观柔,告诉我,这么多年你都在哪里……”
死后五年,又突然以南地秀女的身份重新入宫,梁立烜以为她是在外面又生活了五年才回来的。
观柔听得出来,他很在乎她这五年的去向。
虽然他们暂时都还不太明白,她究竟是如何死而复生的。
是啊,此刻只要一想到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她就那样生活了五年,他所不曾参与的五年,他就嫉恨到无以复加。
赵观柔知道他想岔了,可是她也不曾解释,只是唇角牵起凉薄的弧度,玩味地开了口:
“因为男孩儿总不如女孩儿听话,我心里想着月儿,所以就回来了。”
梁立烜抱着她的动作僵了僵,“……你什么意思?”
“我说,这五年里我在外面生的儿子不大听话,我心里想着是不是女孩儿要比儿子可爱一些,所以就想回来看看月儿,她是不是你亲生的到底也说不清楚,可是肯定是我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
她轻飘飘的这样的一句话,梁立烜好不容易才压制下去的情绪顿时又像失去了铁笼束缚的猛虎一般冲出了笼子。
他眼中很快又涌起一层可怕的猩红血色,叫嚣着要杀人,环抱着她的力道也不由得加重了。
梁立烜将她在自己怀中转了个身,逼她和自己面对面相站,彼此四目相对,他想从她的眼睛里读出一些情绪来。
她告诉他,她这五年在外面又生了一个孩子,是个男孩儿。
这孩子……肯定不是他亲生的了。
原来在从漫天的火海里逃生之后,她在外面,在他不知道的地方,和别的男人在一起了,还心甘情愿为那男人生了孩子。
那么这五年他痛苦思念她的时光里,她都在和别人夫妻恩爱、过着他梦寐以求的一家三口的甜蜜温馨?
到底是哪个男人这般被天神眷顾,可以得到她?
为什么他从头至尾竟然丁点都还不知情?
在说完这句话后,观柔就听到他的呼吸变得十分粗重,喷洒在她额间的气息也夹杂了狂暴的怒意,像是只待捅破那最后一层的窗户纸,就可以爆发出来。
“观柔,你别用这种眼神看着我,我不信、我真的不信。”
可是她似笑非笑的眼神轻而易举地击破了内心的最后一层防线。
“你和谁?在哪里生的孩子?他父亲是谁?这个孩子多大了?——是他强迫你的对不对?观柔,是他诓骗你、强迫你生的对不对?你告诉我他是谁,我宰了他替你报仇,我要将他碎尸万段!”
她是他亲手带大的,也是他亲眼看着长大的,对于观柔,梁立烜内心深处有着强到令人发指的独占欲和掌控欲。
如今她乍然告诉他,她早已放下了和他的过往,投向别的男人的怀抱时,梁立烜已经快要疯了。
他迫切地想知道那个人是谁,想知道他这些年和观柔的生活,想知道他是如何这般容易地哄骗走了观柔的心。
“告诉我,到底是谁?告诉我观柔。”
“他啊。”
观柔仰首看了看天,若有所思地思量起来,一边想一边编,
“他哪里都比不上陛下半分,更比不上陛下的人君之姿。就是个普通男人,做些小生意养家糊口,待我却是极好的,捧着疼着,唯恐我受了丁点委屈。这几年和他,其实也是很恩爱欢愉的。因为太想念我的女儿了,我就跟他也生了一个,谁知生下的却是个男胎,不如我的意。儿子渐大,又闹腾不好带,我心里还是想着女儿好,就入宫了。他从来都不曾说过我半句不是,就连我抛夫弃子,他也不觉得丝毫委屈……”
不知为何,看着梁立烜崩溃暴怒的模样,她心里才觉得稍稍痛快了些。
看他难受,她就快活。
当年的她,是不是也是被梁立烜一而再、再而三地纳妾折磨地心神不宁、百般痛苦难安呢?
可是当时的她尚且不敢在外面表露几分,梁立烜如今反而可以光明正大地叫嚣着要杀了她的“丈夫”,他还是比她好过太多。
梁立烜仍是喃喃自语地问她:“你骗我的是不是?我不信。我不信。观柔,告诉我你是骗我的。”
观柔笑了笑:
“当年我百般发誓承诺东月是陛下亲生女儿,陛下不肯信我分毫,如今我承认我对您不贞、我停夫再嫁,在外面有夫有子,您为何偏偏却又不信了呢?”
梁立烜看着她的眼神里都泛着极致的痛色。
“不会的,你今天明明还亲手给我做了蒸蛋,你是在意我的,你明明还是有几分在意我的,怎么会和别的男人……”
他恍惚间又给自己想出了另外一重可能来:
她为他做蒸蛋、是不是因为有求于他而讨好他?
这个可能让他浑身一颤。
是啊,那么这个是不是也是观柔明明回宫数月,却不愿意和他相认的原因?她怕自己知道她又有了孩子,对她和孩子不好?
“观柔,你是不是怕我对你的儿子不好?不会的,不会的,观柔你相信我,你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他是我们的孩子。你要是想孩子了,告诉我他在哪里,我把他接回我们身边来,我们养他好不好?
正好,我们一家四口,有儿有女,有了月儿,也有了男孩,儿女齐全了。你告诉我他在哪,我把他接来,让他做我的亲生儿子,封他为王,我们一家四口好好的,好不好?”
这个想法他越想越觉得可行,无比期望地捧住了观柔的脸,想要在她脸上看出肯定的答复来。
没关系的,这些都不是什么大事。
梁立烜在心中如是安慰自己。
他不在乎这些,就算她的心已经给了旁人,就算她和旁人生了孩子,他都不在乎这些,他不会这么善妒的,更不会让自己无端的猜忌毁了他们好不容易重新得来的团聚。
她是他的挚爱至宝,她的孩子,只能叫他父亲,他也会一样视如己出、百般疼爱的。
梁立烜甚至还在心中幻想过了,他们分别不过五年,观柔便是再生,这孩子顶多三四岁,还不到十分认人的年纪,只要自己接过来好好的养着,终究这孩子也只会认他做父亲。
他能一手带大她,也会一手带大他们的孩子,包括她和别人的儿子。
外面的跳梁小丑,什么猫儿狗儿的,说不定也只是她伤心无聊之时的一个玩物罢了。
终归,她是要回到他身边的。
他才是她唯一的丈夫。
梁立烜心中唱过了这样的一出大戏,看到他的脸色变了又变,观柔不禁扑哧一笑。
“我骗你的。一个跟了十几年的男人都这么靠不住了,在外面三天两天认识的,还值得我相信他、去给他生孩子么。”
观柔转身就想要走,可是梁立烜听了她这话,面上却很难再有几分欣喜的情绪。
他又有些不愿意相信了,总觉得她是在骗他。
真真假假,到底哪一句能信,连他自己都不分清了。
他将她拉了回来,一再追问那个孩子的下落,还有她这五年究竟是在哪里度过的。
梁立烜很介意她的人生中有一段自己不知道的过往。
他想要知道关于她的所有的事情。
但是赵观柔已经十分不耐烦地甩袖离去了。
*
皇帝一脸阴沉可怖地回到了嘉合居。
“去南地,以江都为中心,搜查括户,查近五年中出生的、母亲不明的男童——连女童也加上一起查。任何可疑之处,必须上报。”
心腹领命很快退下。
梁立烜定定地站在嘉合居的那架博古架前,望着博古架上的摆件陈设看了许久。
嘉合居的每一处,都还残存着几分他们新婚时的甜蜜气氛。
每一处,他都能想起自己当年和她在这里是如何痴缠过的。
而现在的自己,只不过是她的一条狗罢了。
满心期待地想要得到她的一点回应,不管是好是坏,总是希望她能多看自己一眼。
她随手扔出一块骨头,放出一个或真或假的信号,他都会紧张不已,卖命地向她扔出骨头的方向拼命奔跑搜寻,想要捡回她丢的骨头。
也许这块骨头对她来说并不重要,他也根本不是馋这块骨头。
他只是想得到她的回应。
他害怕她眼中再也看不见自己,彻底忘掉了他这个人。
一边奔跑,一边他还要向丧家之犬一般惶惶不安地回头看她,害怕她丢出这块骨头只是为了分散他的注意力,在他捡骨头的时候趁机离开他,将他抛弃。
更有一种可能,就是她甚至根本就没有骨头可扔,她只是用双手做出了一个试探性地假动作欺骗他,即便她是骗他的,他也要朝着这个方向努力跑过去。
一来,能搏她一笑,也是好的。二来,就算是假的,他也要亲自去查证过了才敢确认。
其实梁立烜并不怕做她的狗。
他这个人看似一身孤傲,永远稳居上位,从做幽州节度使的长子、再到一路成为统御九州的天下共主,天下人都以为他高高在上,帝王威仪不容侵犯半分,他也习惯了以上位者的姿态发号施令。
——可是这并不代表他不愿意亲手折断自己的脊骨,跪下来去做她的一条狗。
怕只怕,她在心里只当自己是丧家之犬,连一条“赵家家养的”狗的名分都不愿意给他了。
*
梁立烜颓废地阖上了双目。
观柔,我到底该怎么做,才能让我们之间还能出现一丝半点的转机?
我们这辈子是不是真的到此就算完了?
可是明明从前,我们是很恩爱的。
我们很恩爱的。
他自欺欺人地继续安慰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