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去了多久,直到天色变得有些昏黑了,皇帝才慢慢从地上支起了身体。
这期间一直只有他一个人待在这间书房里,无一个宫人侍女敢进来打搅他半分。
当今皇帝从前乃是从军打仗的枭雄起业,出身北地武将家族,是以经年的行伍生涯锤炼下来,他自生得一副极健硕的身躯,龙骧虎步,体格何等壮实,本不是轻易能示弱于外的性子。
然他此时因为极致的痛楚和内心所受的万般煎熬折磨而颤抖着跪伏于地,却无端让人觉得他的身躯有种薄如纸片的虚弱感。
像是能被一阵风吹散似的。
情天恨海,茫茫风月之中,他满腔的情意也不过是一纸碎片,无处依托,被吹得七零八落。
没有人能救赎他。
梁立烜从地上起身时只觉得眼前闪过一阵昏黑嘈杂,吵得他头疼欲裂。
他抬眼打量着这间自己从前用了很多年的书房,喃喃自语地说道:
“她是我的妻子。是我的妻。谁都不能把她从我身边带走……”
“她只能是我的……”
*
其实赵观柔昨日叫来薛兰信和柴子奇,并不是故意为了气梁立烜什么。
是因为她有几句很重要的话想同他们说。
其一是对柴子奇。对这个人,观柔自始至终是怀揣着满腹的愧疚的。他被梁立烜那个疯子无端牵扯进东月的身世之事,被梁立烜泼上了一盆腥臭的脏水,又几乎被毁掉了自己全部的人生,留下这一身的陈疾旧伤来。
观柔如何能不愧疚。
但她现在能做的,就是继续劝柴子奇辞官回兖州。
“我知道兖州是极好的地方,总归又是你的故乡。你如今这一生的积病,是该找个地方好生养一养的。他……他那个疯狗一般逮人就咬的性子,纵使如今他知道你是他的胞弟,对你客气了些,可是万一哪日又转了性了呢?
柴子奇,我觉得——咱们倒不如惹不起就宁可躲着吧。你从他那里辞了官回兖州去休养身子,也不必再问这些俗世里的腌臜事务了。到底不在他跟前露面了,让他想不起你这个人也是好的。”
说这话时她是有些惭愧心虚的。
因为她无力能确保柴子奇的安危,所以她能做的就是劝他躲着——可是实际上,柴子奇的人生本不该这样黯然失色。他若是没有经历过这些事情,现在应当是个位列列侯的贵胄世家的家主,妻妾成群,儿女满堂,封妻荫子、手握重权,享尽人间快活得意事。
但是柴子奇听到她这样说,竟然想也不想地就同意了。
“这也是臣的心意。臣愿意听女君的话。”
薛兰信听了这些话,也连忙道:“我日后也想回兖州去。”
其二,观柔想说的话就是对薛兰信说的。
她带薛兰信来到内室,私下请求薛兰信为自己制一份不易被人察觉的避子药。
避子。
薛兰信脸色一变,看着观柔的目光有些哀切:“他对你……”
赵观柔平静地笑了笑:“还没有。暂时还没有。你放心吧。”
“兰信。只是我知道他的性子,既再度入了他的后宫成了他的妃妾,这种事情也是迟早都会发生的。我不能不早做筹备。”
她抬眼望着窗沿处渗透进来的一些日光,眼神恍惚而又带了股苍凉的意味,
“我不想再给他孕育子嗣。有了一个月儿的前车之鉴,我已经受够了。我不想再怀上他的孩子。求求你帮帮我,为我偷偷准备一份避子药。若是能一了百了直接断了我的生育,便更好。”
就在十年前,赵观柔还那般期盼地生下那个男人的孩子。
自从两次小产之后,她不知求了多少神佛,每月吃了多少顿的斋饭,只愿求佛祖神仙能再赐给她一个孩子。
一个独属于她和梁立烜的孩子。
大约在她年少无知爱上那个人时,为他生儿育女就是她毕生最大的梦想了。
她知道梁立烜几乎从未体验过来自父亲梁凇和母亲郭夫人的关心疼惜,所以她希望给他一个更加完美的家。
在那个家里,她是慈爱的母亲,他是宽和的父亲,他们有可爱的儿女,一家人和乐美满的生活在一起。父母慈爱,儿女孝。
这些事情,薛兰信也是知道的。
她也知道从前的赵夫人有多珍惜和梁侯的夫妻情意。
兰信的记忆也不禁如潮水一般涌现到她脑海前。
她清楚地记得,上一次幽州侯的赵夫人嘱托自己为她配药时,配的是一副坐胎药,那是一种助女子有孕的药。
那时候的赵夫人握着她的手对她说:“兰信,你一定要帮帮我。我真的很想生一个和梁侯的孩子。求求你帮帮我好不好?”
可是画面一转,时光荏苒,太多的恩怨情仇从几年的岁月里一一发生,而今所有人的心境都不复当年模样了。
今时今日的赵观柔再度握住了她的手,求的却是一味避子药,她说她真的不能再怀上他的孩子。
兰信顿了顿,对观柔说道:“观柔,你放心吧。我明白你的心,一定会为你做好这件事的。正巧我去年才制了一堆山楂干儿,是掏了核的。届时我将那些避子药做成小药丸的样式,塞在山楂干里偷偷送到你这里来,想旁人必不会容易发现。”
观柔握紧了她的手连声向她道谢。
薛兰信笑了笑:“你还和我说这些做什么。”
*
同柴子奇和薛兰信分别说完这两句话后,薛兰信因为有事,很快便离开了。
柴子奇却留下陪东月玩了一天。
毕竟他日后是要长居兖州的人,身为叔父,只怕一别之后又要数年见不到自己的侄女,自然是想要在辞官之前多陪陪月儿,观柔也是欣然同意的。
她并不知道梁立烜因为此事而愤怒不满,而且,大约就算她知道了心中也不会有什么过多的涟漪了。
*
这天晚上,梁立烜又来麟章院寻赵观柔。
他特意换了顶发冠束发,并且命徐棣在梳头时多多遮掩住他的白发,又寻了件刚新婚时观柔夸赞他穿着好看的衣裳。
仔仔细细妥帖地将自己收拾了一通,梁立烜这才敢来找她。
在踏入麟章院时,他只觉得自己的心都痛到在发颤。
从前自己亲手带大、养大的女孩儿,那般美好的观柔啊。他明明一直都想将这世间最美好珍贵的东西拿来奉与她的,她在他心中分明是那千般万般的珍贵。
可是偏偏人世间就是会有这样可笑的笑话。
她被他亲手毁了。
在他拥有整个天下的时候,自己心爱之人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被人害死。他却救不得。
大抵是此时更添了些近乡情怯的心思,梁立烜在麟章院外站了足足一个时辰才敢进去。
彼时观柔和女儿早已用完了晚膳,母女两人正在烛火下温习学业。
主要是观柔带着女儿复习她这两天才学过的几个字和词。
因差不多就要到了就寝歇息的点,所以观柔发间的钗环也卸去了大半,她半披着如云的鸦发,身上披着一件淡紫色的裙裳,神容温婉自然。烛火照在她羊脂玉般白皙细腻的容颜间,更衬得她如就画卷间的神女般安然宁静。
此时,她正微微抬起天鹅般细长优美的脖颈,在烛火下认真地检查着女儿书写的几个字。
而女儿东月亦十分认真配合,碧蓝色的瞳仁中隐约倒映着面前的几卷书目。
这样的画面何等的温馨静谧,不就是他这一生所求的东西么。
梁立烜不觉有些愣住,呆呆地又站在那一扇珠帘外站了许久,似乎是不忍自己的出现惊破了此刻的美好。
不过东月还是很快发现了自己的父亲。
“爹爹!”
“月儿!”
看到女儿一边叫着自己一边扑到自己怀中,梁立烜的心也似被这可爱的孩子稍稍抚慰了些,连忙将女儿一把抱起。
还好还好。他还有一个和她所生的女儿。
他和观柔,还有一个属于彼此的孩子。这个孩子能将他们继续牵连在一起的。
梁立烜有时都不禁会想,倘若没有女儿,那么光靠着他和观柔之间本就早已破碎的情分,更加没有一丝能将他们联系在一起的了。她一定早就离开了他。
幸亏他这些年中对女儿还算疼爱上心。
听到皇帝过来的动静,赵观柔放下书卷,起身隔着珠帘向梁立烜屈膝行了一礼。
“妾未知陛下驾临,早已卸发梳洗,是以衣衫不整,不敢冒犯天颜,只能隔帘恭请陛下圣安。求陛下恕罪。”
衣衫不整,所以不愿见他。
多可笑的理由。
梁立烜的唇角边牵起一抹苦涩的笑意。
他们是多年的夫妻啊!
笫榻之间欢爱情浓的时候,彼此什么样子都相互见过无数遍的。
现在她却说衣衫不整不宜见他了。
但梁立烜到底不敢强求,也只好隔着珠帘轻声道:“无事的。观柔……我同你说过很多次,在我面前,你万不用如此生分,更不用向我行礼才对。……咱们,都生分了。”
赵观柔的语气却让人挑不出错来:“君臣有别,妾不敢僭越。”
梁立烜喉中一阵滞涩。
这个人如今对他口口声声说着什么君臣有别的话,实际上只是拿这些作为搪塞他的理由,光明正大地想要疏远他而已。
什么君臣有别。他几时说过他要和她做君臣!
她是他毕生挚爱,她明明是他的妻子!
梁立烜没有回观柔的这句话,他召来照顾东月的婢子,想了个理由哄月儿和婢子下去玩了。
房中便只剩下他和赵观柔两人。
珠帘内,赵观柔小幅度地向后退了数步,下意识地想要离这个男人更加远一些。
珠帘外,梁立烜将她的这些动作尽收眼底,却强忍着没有撩开那一扇珠帘、拥她入怀。
到底他怕惹了她的厌恶,只能强忍着。
静默片刻,还是梁立烜率先开口打破了这一室的无言。
“观柔,不两日就是咱们商量好的一家三口一起去祭拜你父母的日子了。因是祭祀天地祖宗一样规制的大祭,又是头一次带咱们的月儿见外人,所以不好叫月儿出了什么岔子。何况这些祭祀之礼多是复杂繁琐的,不若明日……我请礼官们来麟章院教导月儿这些礼节?”
怕赵观柔觉得这是累坏了孩子,梁立烜又解释道,
“我特意命他们简化了许多不知所云的繁文缛节,并不会累着月儿。月儿只要陪你我一起站着,该跪的时候跪就好了。礼官们就是教月儿在祭礼上应当怎样站怎样跪。”
赵观柔早就将这件事抛之脑后了。
没想到梁立烜竟然一直没忘。
而且他似乎真的打算借着这次机会,将她和月儿母女的身份彻底公布于众。
观柔想也没想,下意识地喃喃回绝道:“不去!我不去……月儿也不会跟你去的……”
梁立烜有些错愕地挑起了剑眉,神情十分受伤,“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