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观柔不觉再度后退两步,一手拢了拢自己披散的头发,别过了脸去没有看他,而是将自己的视线落在了房中的一处摆设古玩上。
沉默了许久之后,她都没有再开口说一句话。
或许也不知该如何说。
梁立烜的心思,她如何不知道?
他自然是自认为亏欠了她和她的女儿,这些年里没有给予她皇后的名分和她女儿公主的尊荣,所以现在真相大白之后,他便想将她和她的女儿名正言顺地带到天下臣民的面前,告诉他们,这是他的女人和他的女儿。
外加这样一番册封之后,她就会永远被钉在他妻子的这个宝座上,再也无法逃离他。
这些东西,不都是从前的赵观柔最期待的么?
在怀着月儿的时候,她常常捧着孕肚,独自一人艰难熬过孕期所有的痛苦反应,每每这些时候,她都会在心底幻想她和孩子与梁立烜共同站在高台之上接受臣民叩首跪拜的模样。
想象着挨过这几个月的不适之后,他们就会是天下最尊贵的一家三口,可以享尽天伦之乐。
可是为什么,现在这些东西她都不想要了,甚至还十分排斥抗拒呢?
观柔不知道。
即便隔着一扇珠帘,她都能感觉到梁立烜投射在自己身体上的灼热视线,似乎想用眼神将她看穿一样。
让她浑身汗毛直竖,一阵反胃作呕。
原来有的人,仅仅是用目光逡巡在她身上都足以让她感到不适。
梁立烜对她的反应自是十分不满的。
他向前迈了一步,珠帘末端的流苏轻晃,打在了他的衣摆间。
“观柔,你当知道的,月儿是你我的孩子,更是我唯一的孩子。她是我的长女,是大邺的公主。她的生母,自然就该是我的皇后。你缘何不愿意带着月儿同我一起去祭拜你的父母?”
观柔极轻地笑了下,“公主的生母已死,妾乃江都赵氏女,并非陛下原配。更何况……若是公主生母之父母在天有灵,焉知他们就愿意见到陛下呢?
陛下,您觉得赵将军和杨夫人若能有重来一世的机会,他们自己能有选择的时候,会愿意将女儿嫁为梁家妇吗?便是不谈重来一世,纵使是十六年前他们还活着,他们会选择梁氏儿郎为自己的女婿吗?”
梁立烜浑身一震。
她果真知道该如何刺激他让他发狂。
是啊,赵偃和杨拂樱若是还活着,他们真的愿意见到自己这个“女婿”吗?
她父母若是有的选择,会将女儿嫁给他吗?
只怕他连进她家的大门都进不了吧。
这桩婚事,从头到尾都没有得到过她父母的点头同意。
原不过是他趁人之危,欺负她父母早亡,上头没有长辈呵护、替她考量,所以将她骗到了手中,让她受了数年的委屈磋磨。
赵观柔拢袖向他屈了屈膝,“求陛下好歹看在赵将军曾经救过高皇帝的份上,看在他们是公主外祖父母的份上,赐赵将军夫妇一份安宁吧。”
梁立烜忽然掀了掀眼帘,看着她的目光格外惹人深思。
他猛地一下撩开那扇珠帘,直接闯到了观柔的面前,两只大掌紧紧地扣住了观柔纤薄漂亮的肩膀。
“告诉我,你到底想干什么?”
皇帝寂寥又无奈地叹息,双眸紧紧盯着观柔的表情。
他问她到底想要干什么。
但说话的语气里其实并没有什么不耐烦的谴责的意味,相反,只有浓浓的放下身段、将自己低到了尘埃里去讨好的无可奈何。
他是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心底积攒了太多的愧疚,心疼,懊悔,还是这十数年来对她满腔的爱意,他全都想倾泻出来;然对方自始至终冷漠相对,全然拒绝他所有的行动,什么都不要。
那他该怎么办呢?
这个人看似在他身边,实则离他如此遥远,让他根本无法再靠近她。
明明是一步之遥,却又甚过天高地远的距离。
他真的很想问她一句,赵观柔,你到底想干什么?
你告诉我好不好……
告诉我了,我才好弥补你,才好满足你的心愿,我才能学着去让你快乐。
*
赵观柔垂首避开他审问似的眸光,
“妾能再度回到女儿身边,已然感激不尽,不敢多有所求。从前妾最放不下的就是妾的女儿本该拥有的嫡长公主的荣耀,所以一直不愿承认自己与人私通、不愿污了公主的清名。
可是大约因为是死过一回的人,所以对这些东西也看开了许多了。妾如今只想承蒙陛下的这点补偿的恩情,和女儿安安稳稳、清清静静地度过余生就好。什么荣华名分,不过都是可有可无的身外之物罢了。
——但求陛下恩准,妾和东月定对陛下恩德叩首牢记一生。”
“……什么意思?”
梁立烜似乎尝到了喉间一片铁锈般的血腥味,震得他头皮发麻。
观柔定了定心神,还是尝试着把自己心中的话说了出来:
“月儿虽然是陛下亲女,可是一双蓝眸……确实是难以向世人解释。妾也不想让女儿再牵扯到这些世俗的言语议论之中。——倒是河西一带,中外来往的商人颇多,和月儿一样的胡人、胡女也数不胜数,坊市之间的百姓都见惯了。再者那里也十分繁华。妾心中想着……想带女儿去那里定居,如同民间普通百姓一般生活,置办个宅院,做点小生意,和女儿一辈子平平安安快快乐乐就好了。”
其实她心中大概猜到了,梁立烜是不会同意的。
但是在她说完这番话后,皇帝并未急着反驳,而是低声问道:“你想带咱们的女儿,改名换姓去河西一带隐居,从此远离宫闱,是么?”
赵观柔点了点头,“妾会照顾好月儿的。”
“好,好,好啊。”
皇帝一连说了三个好字,旋即十分凄凉地笑了笑,
“——你要带女儿去河西,那么我这个父亲呢?你打算让我待在哪里?你是想远离宫闱,还是根本只是想远离我?!”
观柔的神色毫无波澜,但她能感觉到梁立烜扣着她肩膀的力道大了许多,几乎有些弄疼了她。
“妾愿意用十年寿命,换陛下再觅佳人。祝陛下新立贤后,统领六宫,侍奉君王,愿新后可同陛下早日绵延后嗣,届时自可大邺江山千秋万代,功在青史。
——妾和月儿,只想过平平静静的日子。”
梁立烜艰难地闭了闭眼睛,眼前似乎有数只飞蛾扑闪而过,让他头痛欲裂。
伴随着头痛的,是他的心脏似乎被一只无形的手掌勒紧、揉碎,碾压得不成了人形。
他想哭,想笑,只觉得自己现在连个人都不算了。
他在她眼里,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
他知道她心中肯定有恨,所以也心甘情愿地等着她来报复,她打他骂他,甚至拿刀子往他身上捅,他都甘之如饴。
然,为什么,为什么她非要对他说这样的话?
他的手施加在她身上的力道越来越大,观柔感到一阵难受,挣扎着想要摆脱他的桎梏。
不知过去了多久,皇帝缓过了神来,松开一只扣在赵观柔肩膀上的手,转而抬起了她的下巴,逼她和自己直视。
他阴恻恻地对她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
“你以为我凭什么对月儿那么好?”
“多年前,我确实犯过混,以为月儿非我亲生……可是纵使心底有过这样的怀疑,我还是疼月儿胜过珍惜我自己的命。你不在的这些年里,女儿一直被我照顾得很好。金饭银食、玉楼珠宫,我恨不得把我所有最好的东西都给了她。哪怕我没有别的孩子,这些年我也从未为了子嗣碰过其他任何女人。哪怕她非我亲生,我对她的宠爱疼惜也从未减过一分。甚至我还想过……”
“赵观柔,你不想想我为什么对她这么好!”
“都是因为她的生母啊!她是你生的!有没有我的血脉又有什么关系,她是你生的我才爱她!
因为我爱你……所以才爱你的女儿。”
这句话梁立烜几乎是凑在赵观柔耳边,咬牙切齿地低吼出来的。
爱屋及乌。
就是这个道理罢了。
“你真是好聪明,还愿意用十年寿命来换我新娶别的女人、和旁人恩爱相守孕育子嗣。赵观柔,你这么聪明的人,你为什么不想想,若是你说的成真了,我移情别恋于旁人,那你的女儿又会是个什么下场!她能好好的,都是因为我对你的爱!
——是因为我盼着有朝一日和你夫妻团聚、破镜重圆,所以我才好好地疼着她的!你若是真的为了月儿好,就该明白有一个做皇后的生母才是月儿最好的出路!”
“观柔,我只告诉你,你想带着女儿一起离开我,那就想都不要想。”
这是重逢相认以来,梁立烜第一次敢和赵观柔放出这样的狠话来。
话说完后,他自己都愣了片刻。
他竟然真的对她说出了这样的话。
无异于是赤裸裸的威胁了。用她的女儿威胁她。
——你只有想办法让我继续爱你,女儿才能有好日子过。
在他对她犯下了天大的罪后,他还没有求得她的原谅,好好补偿她数年来所受的委屈,反而对她放下了这样难听的狠话。
果不其然,在梁立烜说完后,赵观柔使尽力气摆脱了他的禁锢,凉凉地笑了笑退到了一边。
“既然如此,陛下方才又何必问我那样的话呢?您问我想要什么,我想要的就是带着我的女儿去外地平静地过正常人的生活,远离这些所有让我不愉快的东西,我不想做什么皇后,更不求女儿可以去做公主,只求平静。可是陛下既然并不打算应准我,又何必劳神问我呢?……我什么都不想要了,还不成么?”
梁立烜有些慌神,“不,观柔,我的意思是,我……”
观柔自顾自地解起了自己本就宽松的衣裙,解下了襦裙的腰带丢至一边。
绣着精致纹样的裙摆层层叠叠地委顿于地,她姣好洁白的身躯暴露出了大半。
梁立烜有些愕然地看着她。
她唇边却绽开一个极妩媚的笑,勾着他的心魂为之一荡。
“这不就是您的意思么?月儿能有好日子过,全赖陛下看我这个生母的面子。从前我侍奉陛下数年,陛下也很喜欢我的身体,想来陛下能在我死后还念着我的好,也是因着这点事了。那么如今我便继续伺候陛下床笫之事,求陛下多给我女儿几日活路,成么?”
说罢她又将手伸到了脖颈之后,去解那件肚兜的系带,大大方方地在他面前展示自己的身子。
不过这个念头在心里闪过时,赵观柔又觉得好笑。
这哪里是她的身体,分明是她借用了那个可怜的南地赵女的身体,借人家的身子重活了这一世,现在又要用她的身体去伺候这个已经三十六岁的老男人。
梁立烜仓皇地别过了头去不敢去看她。
“观柔,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般妩媚动人的风情里,藏着的依旧是她对他的恶毒与冷漠。
观柔向他走近,“那陛下又是什么意思呢?妾虽生疏,可是只要陛下愿意,妾怎样伺候您都是情愿的。”
梁立烜僵着身子拾起地上的衣裙将她包裹起来,遮住她裸露的肌肤,小心翼翼地像对待一件稀世的珍宝一般,俯首吻了吻她的额,而后以一种十分狼狈的样子慌忙逃离了这里。
这一次,彼此又是不欢而散。
他恨这个样子的自己,却又实在不知如何去改变他们之间的现状。
为什么、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心是痛苦的,可是眼前又总是情不自禁地浮现她方才主动解衣时的模样。
多少,他还是看见了一些她的身子的。
从前是夫妻,彼此之间看过多少遍都是理所当然的。然现在夫不夫、妻不妻的,关系尴尬而又充满了恩怨情仇,她不愿意做他的妻子,更不承认自己是他的皇后,所以多看了她一眼,在他心中都是对她的罪孽和冒犯。
恍惚之间,他想起自己不经意瞥见她胸前的一片雪艳的风光。
皇帝心中也不禁有了点疑虑。
她当真是借尸还魂么?
那具身子的模样,分明就是从前的她。
他那样熟悉她的身体,断然不可能认不出来的。
婚后多少个日夜的抵死缠绵,他对她身体的每一寸都了如指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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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走后,观柔浑身无力地瘫软在地上。
不知沉默了多久,她才强打起力气穿好衣服,又去陪伴女儿。
月儿这时已经睡下了。
观柔红肿着眼睛静静地坐在女儿的床前,借着一点夜明珠的柔和光亮凝视着女儿恬静的睡颜。
她希望女儿这一生快乐康健,并不指望女儿会有什么大出息,只想她别像自己一样就行了。
她赵观柔这一生,到最后只有这点渺小的心愿,为什么会这么难?
“娘真的不想去做皇后。但若是我不做皇后……他会不会把对我的怒气报复在你身上?”
观柔喃喃低语。
有一个做皇后的生母,的确是一个孩子最好的出身和依仗。
她何尝不知。
梁立烜就是个疯子。
她这一生最后悔的事情就是认识了那个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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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主现在36,女主本来的年龄比他小5岁,如果活着就是31。
文案部分有改动,本来是男女主相识相伴15年,改后是19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