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梁立烜还是命人派来了两位正当中年的礼部礼官和两位三十来岁的宫中女官,命他们一起教导公主的礼仪。
这件事上,他似乎是真的下了决心,全然不顾赵观柔的拒绝,执意要将她和她女儿的身份带到人前去,让天下人都知道这是他的妻女。
或许现在只有这样,才能给他一点微弱的安全感吧。
既然赵观柔自己不愿意承认自己是他的妻子,那他就要让全天下人来承认。
名分上,她和她的女儿一定都要是属于他的。
不过观柔在沉思了一夜之后,终究没有再阻挠几位礼官对东月的教导。
上礼官们的课之前,观柔先将女儿叫到了跟前,柔声叮嘱了女儿几句话,叫女儿要听老师们的话好好学习。
“阿娘相信月儿是这世间最聪慧的小女郎,一定不会让你爹爹失望的,对不对?”
一边说着,赵观柔一边蹲下身理了理女儿的衣领。
月儿亦爽朗地笑道:“阿娘,我会认真学的!这可事关外祖父和外祖母的颜面,月儿一定不会丢了外祖父他们的脸的!我可是从前大将军赵长肃的后人!”
观柔疲惫的眼尾也不觉流露出一丝温情的笑意。
还好有女儿。
历经多年的恩怨爱恨纠葛,她实在心神俱疲,而梁立烜这些年里大约也不会太愉快。
唯一抚慰了他们的,就是这个可爱的女儿了。
随后两位礼部官员和宫中关门负责礼仪教导之事的女官们共同入内,对皇后和公主行三跪九叩的大礼,叩见皇后时他们口中皆声称“皇后陛下万寿无疆”。
观柔皱了皱眉,但却并没有多说什么。
她拉了拉女儿的衣袖,低声对女儿说道:“方才你和他们是君臣之别,他们都要向你行礼。可是等会他们都是你的老师,要教导你许多东西,月儿是不是要对老师们有所表示?”
月儿思索了片刻,欢快地跳到几人跟前行了个不屈膝的礼:“请几位老师辛苦教导。”
看到传说中的赵皇后和长公主都如此和颜悦色的好说话,两个礼部的官员显然都放松了许多,又拱手回了公主的礼:“公主如此屈尊,臣等定当尽心竭力。”
然这一抬首却让他们看见了面前女童碧蓝色的双眸。
两位礼官弓着身子愣住了许久,两人还僵硬地交换了个神色,显然是没料到会有这茬事。
而皇帝事先也没有告诉他们。
坐在上首的赵观柔饮了盏茶,又温温淡淡地笑道:“可是公主还未送拜师礼,老师们不愿教了?”
两人这才反应了过来,连连声称不敢。适才流露出来的那点诧异也很好地被收敛了起来。
观柔的语气稍严肃了些:“这是陛下唯一的公主,你们教好了她,陛下和我这里少不了赏的。”
又说了几句请他们多辛苦的话,观柔坐了阵,就离开了。
那边的礼官们先是用力求简洁明了的语言向公主解释祭礼上每一件事情的意义,然后又解释起了公主身份的意义以及公主在祭礼上所要承担的任务等等。
走出门后,观柔方才强打起的精神也似乎是一下子塌了下来,她疲倦地呼出一口气,竟然有些出神地望着头顶的天空,感到一阵不知所措和茫然。
天地之大,却没有一个她真正的容身之所,也没有人告诉她,她该怎样活下去。
归途漫漫啊,月儿还这么小,她以后要走的路还很长很长,哪里能轻言倦怠。
*
观柔这天中午去外头找了薛兰信说话闲聊。
薛兰信如今不再是宫妃,而是享有封诰的兖国夫人,属于外命妇,自然不能继续住在过去的梁府旧宅,所以自皇帝遣散后宫之后,她就在外面置办了个宅院住了下来。
赵观柔出梁府时并未有人敢阻拦她这个所谓的“皇后”,只是宫人俯首小心地问了一句,问皇后今日可还要回府陪公主用午膳。
观柔本不欲理睬,但想到这些宫人也都是奉了那人的命令来看着她的行踪和一举一动,不想叫底下的人为难,便回了一句“大概不会”。
她亦注意到,在她出府之时很快便有一个小黄门躬着身子悄悄往嘉合居的方向小跑过去,大抵是和皇帝通风报信的。
到兖国夫人宅时,薛兰信仍是在摆弄她的那堆药材。
她今日穿得十分简单,只着一身墨绿色的长褙子,其上更无其他繁复的花样和装饰,满头青丝也只随意盘起,用一根木簪挽起。
和从前在宫中的那个“薛贵妃”简直是天差地别,让人不敢相信是同一个人。
如今的她,浑身都散发着一种格外温婉静谧的气息,倒宛若是江南水乡中的一池青莲,美好安然。
见赵观柔过来,她也并未行礼,淡笑着唤了一声“观柔”,然后就搁下了手中的物件,去为她添茶去了。
观柔屏退了贴身跟随的宫婢,随薛兰信走入内室坐下,许久未说一句话,慢慢地抿着茶盏中的茶水。
这茶初尝起来微苦,余味却甘,是一种很值得细品的茶叶。
直到抿完了半杯茶,赵观柔才轻声开口说起了话。
“你和从前变得很不一样了,兰信。”
薛兰信闻言笑了笑,连眼角眉梢间都再难寻得过去那些跋扈嚣张的影子。
“宫中五年,我每日提心吊胆地活着,日夜所思夜夜难安的,只觉得自己也只是为了那么一件事而活着。做了五年的所谓宠妃,外人以为我享尽了人间荣华富贵,可是只有我自己知道,我一件事情都没做成,我什么都没心思去享用。
那时候活着和死了也没什么两样,从未有心赏过什么春日的桃李秋日的海棠,更没抬头看过天上的霞光和圆月,一心一意只为一件事。”
说到这时她微微停顿了一下,但是赵观柔知道她所说的是什么事情。
——为了替自己心爱的男人洗刷冤屈,为了替自己从前的恩人证明清白。为了柴子奇,为了她,为了东月帝女身份的“名正言顺”。
她在宫中的五年,一直也在小心翼翼地寻找证据,同时更防备着郭太后等人的明枪暗箭。
“人啊,这辈子是要有个指望的。”
薛兰信叹了口气,又接着说道,“从前我过得辛苦,可是好歹还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活,所以一日都不敢懈怠。然而,就在我和你一起搜集证据,证明了月儿的清白,还了柴子奇自由之身,让当年的一切冤屈真相大白之后,我看到梁——梁立烜的痛苦和懊悔,看到他补偿柴子奇,看到他遣散后宫只为补偿你和月儿……
观柔,不论这是否是你想要的最终结果,但是对我来说,我能做的都已经做到了,我所期盼的都已经达成了。所以在这一切完成之后,我竟然既轻松又感到一阵空落落的,不知道自己往后活着又是为了什么。”
这种感觉她很难具体形容出来。
“我知道,我明白你,这些你都同我说过。”
*
是的,她已经同赵观柔说过的。
而那时,赵观柔握住了她的手,让她在往后的生活里去寻找那个真正的自己。
真正的自己?
薛兰信那时不理解。
但是观柔解释说,“倘若没有这一切,你和你的父母、姊妹们一直生活在一起,无忧无虑的。那么你本该过着一种什么样的日子?倘若你不知道你之后该做些什么,或许也可以回想一番你的父母家人当年希望你日后过着什么样的日子。他们所希望的,也许也是你本来的样子。”
薛兰信还是有些不解。
做“薛贵妃”的面具戴得太久了,久到都让她忘记了自己本来的面目。
观柔又说,“就像那个可怜沦落风尘污秽之地的女子,她们习惯了常年卖弄歌喉舞姿来取悦那些男人,也会早就忘掉自己本来的面貌。倘若她们能够成功攒够赎身钱,远离那些腌臜之地,她们或许会自己置办一个小宅子,安安稳稳地过自己的生活,也许会成婚,也许不会成婚,但是她们会努力自己饱暖衣食,因为那就是她们父母期盼自己孩子所过的生活,也是她们本来的样子。”
在赵观柔这样说完之后,薛兰信后知后觉地明白了过来。
她也不禁思索起她本来的样子。
她的“自我”。
这样一番回想之后,薛兰信反应过来了。
如果不曾遭受战乱,那么她会在父母家人的教养之下成为一名合格的女医师,在兖州城内替人看病问诊。她会成为母亲所期待的那样一个安静温婉的女子,因为母亲就是那样的人。
母亲从前总是会教导她少动怒,少发作脾气,平静淡泊的性子才更利于养生延寿。
父亲和母亲都喜欢品茶焚香,翻阅古籍,植花培兰,志趣高雅。
这也是薛兰信闺阁时代经常做的事情。
原先,她最喜欢的应该是这些事情。
在赵观柔的点醒之下,她便开始尝试着去寻找那个在乱世里丢失了十来年的自己。
*
薛兰信柔柔一笑,“所以现在我的日子好过了许多,我也知道我以后还可以如何活下去。人嘛,这一辈子总会有忙不完的事情的。”
她说完后又看向了观柔,“可是观柔,你的心情很差,却又是为了什么呢?”
跟她,赵观柔总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了。
她搁下手中的茶盏,有些寂寥地垂首。
“过去我这一生都是为了他而活。很小的时候,我父母就去世了。父亲去时我才七岁,总还懵懵懂懂的,然后我就被人带到了梁家。之后的人生里,他的名字就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了。包括嫁给他、成为他的妻子,我整个人都在围着他转,除了他之外,我也不知道我的人生还有什么意义。我所幻想的关于我的一切,都同他有关。
直到月儿的降生,他的冷漠和暴虐,打碎了我残存的所有美梦。后来我的确死在合璧殿的那场大火中,醒来后就是五年后的龙徽六年。自从在这具身体里醒来之后,我满心满眼就是女儿。
起先我以为他杀了我的女儿,于是便想要回宫报仇,想要杀了他。
而后我知道女儿还活着……之后真相大白,梁立烜也愿意补偿我的女儿。至于我自己,我已经没什么想头了。当年究竟是谁杀我,我也无心过问了。我只是——”
观柔无助地掩面,“我只是像你一样,忽然不知道自己往后该做些什么。我想走的路,他不让我走;他盼望的东西,我也无法再给他。难道往后余生,都要这么耗下去吗。”
薛兰信知道了自己该怎样活下去,那她呢?
她又该如何?
她对眼下除了女儿的一切都感到厌烦和困惑,头痛欲裂。
一旁的薛兰信有些悲悯地望着观柔。
从前只有赵观柔用这样的眼神看她,然而现在竟然轮到她这样看着赵观柔。
她俯身将观柔揽入自己怀中,抚着她的脊背安抚她的情绪。
“会找到出路的。会的……”
*
薛兰信所置办的这所宅院内里极富巧思,连廊暗室数不胜数,曾经建造它的人更是一代机扩大师。
赵观柔同她说话,自然不想被那些监视着她的婢子们听到,所以便和薛兰信走到了内里更深的密室里去。
这间密室是上一任主人在时就有的,并非单独出自薛兰信的手笔。何况她搬过来的时日不长,更没有精力和功夫去做什么改变。
赵观柔和薛兰信在里头待的时间太长了,外头的婢子们听不到她们的声音和动静,心里不免有些慌乱。
不怕一万,就怕那个万一。
陛下可是再三吩咐了,不能弄丢赵皇后。
或许过去的许多帝王也会对自己的皇后下达各种各样的诏令,有立后的,有废后的,更有赐死皇后的。
但是应该没有一个皇帝会嘱咐手下人说,不能跟丢了皇后的行踪。没有一个皇帝会怕自己的皇后跑掉。
陛下怕的是赵皇后丢下他,怕赵皇后跑掉。
婢子们虽然不明白皇帝为何会害怕这个,但是她们仍旧一丝不苟地执行着皇帝的命令。
眼见一个时辰过去了,赵皇后还是不出来,两个婢子就大着胆子悄悄往里面走,去寻皇后所在的内室。
偏巧她们是第一次来,摸不清这内里的状况,没让她们给找到,又慌又乱之下直接将这些婢子吓得魂飞魄散,以为赵皇后是趁机从暗室之内逃跑了。
婢子们双腿一软就要跪下,但还是强撑着将这里的情况汇报给了皇帝。
是时,皇帝正在书房内和随行他来到幽州的一些臣官们议政。
在听到宫婢回报皇后失踪的消息时,他高大的身形猛地一颤,眼中随即溢满了惊恐和慌乱。
皇帝粗重地喘了几口气,然后一手撑着身后的书柜稳住了身体,腰身微微弯下,一字一顿地咬牙下令:
“即刻,封锁幽州全城!无孤之令,不准放任何一人出城!”
“命城内将士,立刻搜查全城!”
“幽州边上的所有州郡乡里,不准放任何一人入内!”
“去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