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香料还真的的确不是梁立烜安排的。
*
洗漱毕,赵观柔浑身恹恹地又重新回到榻上躺下歇着。
她身上不舒服,一双腿更是绵软地几乎站不稳,所以也就没有勉强自己。
这种诡异的不舒服,十六年前她便经历过一次。
仔细算起来,她这一生所经历的所有痛苦,也都是因为他。初夜,小产,分娩……
可是每一次她都没有得到过他周到的呵护与珍惜。
婢子们早就在她起身洗漱的这段时间里将榻上的一团污秽床单和丝被都抱下去换了,然后又全都换了新的床褥铺了上来。
观柔掩了掩被子,侧身躺下,逼着自己再睡一觉,忘记昨夜在被下了药的狼狈情况下和梁立烜发生的一切。
她不想去回忆。
而梁立烜在外间大发雷霆的声音,她仍然听得一清二楚。
皇帝身边侍奉的宦官徐棣都被他毫不留情面地踹了一脚。
皇帝厉声质问:“昨夜嘉合居内的香料,是你的主意?”
观柔偏了偏头,稍微拉起些被子,遮住自己的耳,对他这样惺惺作态的演戏并不感兴趣。
他已经用了那样的手段强迫过她,现在不过是捞足了好处,假惺惺找一个替罪羊出来,看似是给她一个交代罢了。
实际上这样下作的主意,倘若不是皇帝的授意,下面的人怎么敢自作主张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而外间的徐棣瑟瑟发抖地跪下请安,顾不得被皇帝踹来的那一脚,他仍然强撑着那个匍匐的跪姿:
“陛下、陛下,求陛下恕罪啊陛下!”
徐棣其实还并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些什么,但他只知道皇帝昨夜好不容易再和赵皇后同床行房,本该是无限餍足心情舒畅的时候,现在反而却这般的大发雷霆,就是因为他昨夜送来的香料出了错。
思及此,徐棣更是连忙陈情求饶:
“陛下恕罪,求您息怒、息怒。 这、这、昨夜的这味香,名叫露凝白,乃是当年皇后娘娘和陛下成婚后亲手所制,这味香的方子也是一直存着的。五年前娘娘……后来您就命人回到幽州祖宅整理娘娘从前所有的东西,这露凝白的方子当年也过了奴才的手,奴才心中记得的。
所以、所以奴才才命人拿来……”
所以为了讨好皇后,当昨夜赵皇后宿在嘉合居中陪着皇帝一起歇下的时候,徐棣就命人快快去配齐了这露凝白的香料,放在陛下和皇后的寝居中点上。
这是告诉赵皇后,皇帝很重视她,也很爱她,她从前亲手所制作、亲自取了名字的香料,皇帝至今都还留着。
并且,他也是想着,若是皇后闻到这味香,能够想起从前和皇帝恩爱的时光,说不定对皇帝的态度也能软和一些呢?
但是徐棣偏偏没想到,他这样做还是出了岔子,不知为何让皇帝勃然大怒。
听到徐棣的解释后,皇帝有些哑然,面上的怒火也平息了不少,
“这真是皇后当年亲手所制?你没抄错了方子?”
徐棣又是连连磕了几个大响头:“这样的事儿,奴才哪敢糊弄陛下,这称回来的各色香料是奴才亲手点过没错的,香料方子的那张纸也是当年皇后娘娘亲手所写,断然不会出错啊。”
皇帝淡淡地呼出一口气,又冷声问他:“那你可知道,这香里……”
“好了!”
歇在内间榻上的赵观柔实在忍不住出声打断了他的继续问话。听到徐棣重新提起那“露凝白”的名字,昔日自己卑微的模样一次又一次地浮现在赵观柔的面前,让她的心脏都酸痛起来。
像是被人揭开了她最不想让人看见的一道伤疤。
她强撑着身体的不适下了床,走到外间,对徐棣道:“此事便到此为止,日后不许再提了。还有那什么露凝白香料的方子,也一并烧了去,我不想再看见了。”
徐棣自然是只能满口应下。听到赵皇后说话的声音时,他下意识地抬头看了皇后一眼,却见赵皇后的神色虽然极尽疲态,眼中没什么光彩,但是气色却又带着一股出奇的妩媚动人的风情,眼尾处还氤氲着一团桃花似的淡淡粉晕。
他猛然就意识到这是因为什么,当下便不敢再多想下去了。
观柔疲倦地抚了抚鬓,
“你下去吧。——对了,和公主说一声,就说我今日有些事情,不得空陪她,叫她自己记得好好吃饭,别落下功课。”
徐棣不愧也是能跟在皇帝身边伺候了这么些年的人了,刚刚被踹了一脚的他,现在还能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在退下之前恭维赵观柔几句:
“娘娘真是一片慈母的心,难怪公主也是如此孝顺和牵挂娘娘。”
徐棣退下之后,皇帝的神色反而越发变得不解了起来。
尤其是赵观柔方才突然表现出来的反常,更是让他心中生疑。
难道真是那香里有什么问题吗?
皇帝又急忙去握着赵观柔的手,同她承诺道:“观柔,昨晚的那香料里头真的没有我的手脚,我真的没有想过给你下药……我求你信我一回好不好?真的不是我……”
他面上一片晦涩衰败,甚至忽然有些荒唐地认为自己这一生都不会再有丁点欢愉了。
在一夜的夫妻缠绵之后,他们的关系并没有得到丝毫的缓和,反而他却需要这样向自己的妻子澄清和证明自己。
偏偏只怕她还不肯相信自己。
“的确不是你。”
观柔从他手里用力抽回了自己的手,转身向内室走去。
“不是你的错,是我的错,都是我自己的错。”
这话说地忽然,梁立烜听了,心下只以为这是赵观柔所说的一句气话,更要追在她身后去哄她。
但观柔这一次说地反倒十分认真。
“是我的错。”
“那露凝白,的确是从前我亲手调配的一种香料。只不过从前我一次都没有点过,没想到现在却用在我身上了。”
情事后,赵观柔的声音微哑,眼神都有些空茫。
有些事情她并不想告诉梁立烜,但是她知道,就算她自己不亲口说,梁立烜到时候还是会派人去查,他终归还是要知道真相的。
倒不如她亲口告诉了他,也不用其他无关的人来共同见证她不堪回首的往昔。
她轻声道:“那露凝白就是一味用在夫妻房中的催情香,并且还是较为烈性的那种,亦是当年的我亲手所制。”
梁立烜的神色大震,眸光也渐渐凝重了起来。
“是我当年翻阅了无数的药书和香料方子,特意找了许多样本来没有催情之效的香料,将它们加在一起才调制出来的。因为我不想让外面的人看了这个香料方子,一眼就看出来梁侯夫人在调配催情香争宠。”
“你知道这香,是我在什么时候做出来的吗?”
赵观柔凉凉一笑,“在你的第三位侧夫人吕嫆也进府之后。
——那时候魏氏、乔氏和吕氏三人联合起来暗中想要动摇我正妻的地位,想要将我斗倒下、让我成为梁侯的一位弃妇。我当时心中真的是惶恐害怕极了。我不敢告诉你,可是我自己心里真的害怕。
你经常和我一吵架之后就去宠幸她们,那时我担忧她们一个个分走了我为数不多的宠爱,所以走投无路之下,只能出了一个损招,制出了这位香料,想要用它来给自己固宠。”
现在回想起来,那个时候的自己其实还是心智十分可笑又幼稚的。
“不过后来,我发现这露凝白中的一味香引子,却有能害得女子难以受孕的功效,所以我后来一次也没有用过。没想到这张方子还存在陛下的手里,倒真是让我没想到。”
说完这么长的一大段话后,观柔忽觉得眼前一阵昏黑的眩晕,像是被人抽走了浑身的力气似的。
昨夜,就是那“露凝白”的情香挥发出了作用,才让她被他……
她有气无力地回到榻上继续躺下,然后就翻了个身朝向床内,没有再看梁立烜一眼。
自然有没有看到,皇帝在她说完那些话后,几乎是立刻就红了眼眶。
观柔没有看他,淡淡地道:“陛下若是无事,就请让妾身静静休息一阵吧。妾身已经很累了。”
梁立烜踏出主屋后便去了书房内继续处理政务。
他这一路走来步履蹒跚,最后直接无力地倚靠在书房内的一面柜子边上,泣不成声。
有些事情,他这一生自始至终都明白得太迟了。
他总是以为他已经读懂了她在自己身边所受过的委屈和不甘,总以为只要她能够回到自己身边,自己一定会有办法好好地补偿她,总有信心觉得能和她破镜重圆、重归于好。
现在想来,他还是太过自负。
他所知道的她的委屈,也都是她愿意主动说出来的那冰山一角罢了。
实际上这么多年里,他所不知道的事情还有很多很多。他也不知道她婚后十年多的每一日都是怎么度过的。
不知道从前那样骄傲、那样风华绝代的一个人,却因为落到了他的手里,这一生经历了这么多说不出口的苦楚。
自己一生自负,少年时便隐隐露出了些性情桀骜的影子,却不想一生的骄傲,让他连自己唯一心爱的女人都照顾不好。
她当年亲手调制这位“露凝白”的时候,心中到底又是一个什么样的滋味呢?
他那个时候又在忙一些什么事情?
他为什么没有好好待她?
为什么当年没有及早弥补。
当年亲手养大她时,他就想过要将这世间所有美好的东西都给予他的观柔,让他的观柔一生无忧无虑。
然后,他却又逼着她自己作践自己、逼得她被迫调制了迷情香来取悦自己的丈夫,卑微地争宠。
现在想来,或许从她自死后再度睁眼的那一瞬间开始,她就再也没有想过要和自己在一起了。
也从未想过他们曾经还是夫妻。
原来她早已就不需要他了。
时隔五年,初入宫闱之时她便处处掩饰,生怕让他发现她的身份。
后来步步暴露,也都是只是为了他们的女儿。
假如不是还有东月,他现在和她甚至根本没有机会坐在一张饭桌上吃一次饭。
*
这一日里观柔没再下过床,身上累倦得像是骨头都被人拆开啃咬过一番,让她连吃饭的胃口都没有。
后来耐不住梁立烜派来的那些婢子们的催促恳求,她才用了小半碗的清粥。
晚间到了就寝的时候,处理了一日政务的皇帝果然又摸上了这张床。
赵观柔仍是卷着丝被的一角缩在大床内侧,并未搭理他。
梁立烜静静地在她身侧躺了许久,慢慢靠到她身边去,将她搂到自己怀里。
“观柔,好歹我们还有个女儿。”
“我知道你厌恶我如斯,你想要带着女儿远走高飞,和女儿两个人去过平平淡淡的生活,可是,你又从未想过月儿自己心里是怎么想的?”
“观柔,我说一句难听的话,咱们的女儿那么聪明慧颖,你知道她同寻常的孩童比起来有多出挑的。咱们的女儿生来就是天之骄女,她是我们唯一的孩子,不该去做被淹没于众人的一个普通女子。”
“你不能毁了她的前程。”
闻言,赵观柔反而猛地一下从榻上坐起,双眸紧紧地盯着他:
“我毁了她?我毁了她!原来当年口口声声骂着她杂种孽种不想让她活下来的人是我!我如何毁了她,我只想让我的女儿远离和你们梁家有关的一切破事,平平安安过这一辈子就是了!
难道我不让她去做你梁家的公主,做不成你的金枝玉叶,就是毁了她?我告诉你,但凡我嫁到别人家去,今时今日做皇帝的是旁人,能略比你强些,我也不想带着女儿走了!”
她话说的难听,又是句句都直戳着梁立烜的心窝子,尤其是那句“但凡我能嫁到别人家去”,更是叫他一时气急,语气也不由得加重了。
“谁说我只想让她去做个公主的?我一心拿她当我的皇太女!”
这一声暴喝震得赵观柔惊了一惊,下意识地去捂着自己的耳朵。
梁立烜抿了抿唇,又放低了语气,俯下身段向她道歉。
“观柔,对不起、对不起……是我不好,是我不该这么和你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