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似乎又凝成了一股可怕的寂静。
观柔听到他低低地道:“我只有月儿这一个孩子。月儿是我妻子为我生的孩子,我这辈子,也只剩下这么点血脉。来日我的基业必然是要留给她的。历朝历代没出过皇太女,可不代表我这个开国之君教不出一个合格的女皇帝。我怎么可能只舍得让她去做一个公主?
我一心想要将我的江山留给我心爱女人生的孩子。我自认不是什么一心为公的明君圣主,有的是我自己的私心。我的王朝和我的江山,不论是像秦皇隋文那样二世而亡,还是可以像两汉那样历经数百年才倒,我只想把它传给我心爱女人的血脉。
只要我的江山能交给月儿,不论她能不能做一个合格的皇帝,我都不在乎。”
他的确已经彻底疯了。
年少时的他太在意自己的宏图霸业,几乎在这上面花费了自己人生最多的精力,一切都是为了他的大业。
那时的他野心可吞天地山河。
然而现在他却说,只要能把江山传给她的孩子,这些他都不在乎了。
他望着观柔的眸子里装着一片情深似海:
“如今的你这般年轻,这具身子更是才不到二十的年纪,可我已经将近不惑之年了,比你的身子足足大了十九岁,咱们更像是差了一辈的人。
观柔,你知道的,来日我必是要死在你和女儿前头的,等我死了,不就是你和女儿最自由自在的快活日子。”
皇帝执起赵观柔的手,
“回到我身边做皇后吧,观柔。就当你回来是为了一日日地数着我的死期,也是好的。回来亲眼见证着咱们的女儿君临天下。”
他此时的样子,俨然是快要低到尘埃里去了。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梁侯,只怕从未想过自己也会有这样的一日吧?
可悲。
这是他最后一样可以拿出来挽留她的东西了。
用这江山。
用他自己的性命,
他说得情真意切,十数年来再难有过这样卑微地向她剖白自己真心的时刻,然而他得到的却是赵观柔闻言之后的良久沉默和犹豫。
梁立烜又剧烈地恐慌不安了起来。
如果用月儿和皇太女之位都留不住她的话,那么他还有什么资本得到她的眼神停留在自己身上?
他又焦急地道:
“可是观柔,你再想想,你想带着女儿去凉州、去敦煌、去河西,想去过你们母女两人无忧无虑不问世俗的日子,你们都想离开我,我自知你厌恶我入骨,再不愿意看见我一眼,也当然希望你能如你所愿地生活下去。假使我活着一日,就一定会暗中保护你和女儿一日。
——可是,倘若等我不在了呢?
我比女儿大了三十岁……
等我不在这世上的那一日,这江山是否易主?这天下何人掌管?这新帝是否会同样用心保护你和女儿?观柔,这些你都想过没有?”
“留下吧。留在我身边,我与你共享这天下,让你我的血脉执掌这河山。让你和女儿手握大权,再也不会被旁人欺负,好不好?”
*
赵观柔颓然闭眸。
而梁立烜也看出她的确渐渐被自己说动了,唇边不由牵起一抹微笑。
赵观柔的确是被梁立烜说服了。
她不得不承认,这么多年的相识,梁立烜的确知道该如何真正地游说她,如何拿捏她的软肋,对她威逼利诱,样样具到,逼她就范。
而这几日的冷静下来,她也的确知道自己现在想要单纯地远离他,是一种不太明智的打算。
倘若他只是一个寻常的男人也就算了,这片天地之大,只要她能带着女儿走了,四海之内,总还会有让她们母女安身立命的地方的。
但是偏偏他又是皇帝。
这个特殊的身份摆在这里,她的女儿延续了他的血脉,注定了他们要永远被牵扯在一起,怎么都分不开了。
是啊,他说的的确有道理。
即便他真的愿意放手,让观柔自己悄无声息地带着女儿去别处定居生活,可是这种安宁的日子终究又会延续多久呢?
若是身为寻常庶民,她们母女俩永远都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
假使在她们走后,梁立烜又新娶了别的宠后爱妃,同这些后妃们生下了自己的男嗣作为储君,那么等这储君即位之日,他又会如何对待观柔和她的女儿呢?
他的母亲又会如何看待观柔和东月呢?
即便梁立烜依旧愿意为她守身,在她和女儿走了之后就心甘情愿地过起和尚日子,宁愿自己无男嗣无储君,那么这一切就真的了结了吗?
这天下不可能在他之后就没有主人的。
下一位主人,又会如何看待东月这个先帝的女儿,看待赵观柔这个先帝从前的女人?
被卷入这些勾心斗角的漩涡里,她们母女俩届时连求饶活命的资格都没有了。
除却这些未来的考量之外,再思及现下的自己,观柔更是忍不住悲从心来。
——在梁立烜身边,其实她从来都没有选择。
自己明明好端端地只是出去和薛兰信说了两句话,却因为梁立烜自己的疑神疑鬼,像看押囚犯一样将她从外面堂而皇之地掳回来当做禁脔,逼迫自己和他同食同寝,甚至还违背自己的意愿,强行与她成了那污秽下流之事,让她的身上现在都还泛着疼。
昨日到现在发生的一切,都让赵观柔觉得屈辱至极。
他口口声声说着后悔从前那样对待她,可是实际上仍然在一直欺辱于她。
因为他知道她反抗不了。
这些人口口声声地对着她尊敬小心,唤她“皇后陛下”,可是实际上他们怕的都只是梁立烜。
今时今日梁立烜让他们叫她“皇后”,他们就必须叫;来日梁立烜若是再生变心,废了赵观柔改立旁人,那么他们也都会臣服地再去叫另一女人为皇后。
就像当年观柔产后被梁立烜所软禁,因为大权就在梁立烜手中,而那些忠心于她的人即便没有背叛她,也根本无法违逆他这个男主人的旨意。
观柔开始意识到自己这一生的悲剧到底源自于哪里了。
男人的心到底变不变,其实归根结底都是次要的。
最可悲之处在于,从前她太傻,以为自己的和他的并没有什么区别,所以一心为梁侯打理诸事、为他遴选人才,却忽视了培植自己的势力。
假使她有权力,或是梁立烜没有权力,那么今时今日的梁立烜根本都没有办法把她当做一个物件一样不在乎她的意愿。
有一句话,他说的倒还是不错的。
这天下,本也该传给她的血脉。
梁立烜起大业至今,她在他身后也出了不少的力,凭什么她的孩子不能成为这万里江山的下一位主人?
与其对着梁立烜摇尾乞怜,求他允自己和女儿自由,然后又在这种“自由”中整日担惊受怕的话,那么她宁愿留下来。
留下来,做皇后,利用皇后嫡出的身份为她女儿的皇太女之位亲手铺建道路;用皇后之位使她可以触碰到的权力收拢到她的羽翼之下。
她要和女儿共同做这世间最尊贵、最富有、最有权势的女人。
从前她就犯了一个错,她总是安安心心地待在梁立烜的身后,被他光环和势力所笼罩,以为就算夫妻情薄,可她好歹也还是他的妻子,他总归还是会照顾庇佑她一生的。
现在她一时想差了,竟然还想再去犯一次这个错,带着女儿去一味的躲避和远离。
为什么要远离?
为什么要远离他?
观柔缓缓地掀起眼帘,打量着面前的男人。
她不会远离他。
因为这个男人现在在这个世上就代表了至高无上的权力,所有在他身边的人都能得到这份权力光芒的笼罩,都有机会一步升天。
她会利用这个在他身边的机会,为自己谋取最大的利益,才是最符合实际的举措。
更何况……
观柔心中也暗暗想到,梁立烜确实已经三十六岁了。
年纪不小了。
很多皇帝三十六岁的时候都已经埋在土里了呢。
他这些年没少折腾折磨自己的身体,才三十六岁就生出快满头的白发,料想也是个短命的征兆。
活不长的丈夫,尚且年幼的女儿……
她必须尽早做出抉择。
几乎只是片刻之间,赵观柔便将往后数十年自己和女儿真正应有的人生给安排好了。
她用力抑制住自己内心的澎湃,第一次反握紧了梁立烜的手,同他十指相扣。
“二哥,我想清楚了。我会留在你身边,哪里也不去了。我会做你的皇后,和女儿永远陪在你身边。”
陪在你——的龙椅和玉玺身边,哪里也不去。
*
观柔只有在很小的时候才唤过他二哥。
这个久违的称呼让梁立烜几乎快碎裂成灰的心似乎又弥合在了一起。
听到她开始愿意唤自己一声二哥,他一时愣到了极致,几乎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喃喃又问了她一句,“观柔,你说什么?”
观柔浅浅一笑,笑意温柔一如当年。
“二哥,我知道你这一生都太辛苦了。往后……我们一家三口好好的,我和女儿会永远陪在你身边的。你不愿意吗?”
几乎是瞬间,一滴滚烫的泪砸在了赵观柔的手背上。
梁立烜用力地将观柔搂进自己怀里,泣不成声。
“我愿意。”
“我愿意观柔。”
“我原以为我这辈子都再也等不到这一天了。”
这倒是观柔第一次看到他哭成这副样子。
梁立烜这个人生性高傲又要强,自负又刚愎自用,打小起,就是个不论受多大的伤多大的痛都绝不愿意掉泪的人。
没想到今日她反而能看见他在自己面前这般落泪。
倒真是难得。
到底想到先稳住梁立烜还有些用处,观柔咬了咬唇,逼着自己伸手环抱住他,在他宽阔的后背上抚了抚。
“我会留下来,再也不离开二哥和月儿,二哥放心吧。”
假如要想女儿真的登上储君之位,那么梁立烜这个父亲的支持,暂时就是最重要的。
赵观柔必须先哄着他、稳住他,让他心甘情愿地把自己肚子里的所有血肉内脏都掏出来,用来滋养她的女儿。
等他失去作用了,等她不必再受他挟制了,再和他翻脸也不迟。
她如是想着,而她后来亦是将同样的“翻脸不认人”这一点玩到了极致。
*
这一夜,是梁立烜自失去她之后睡得最最安稳又安心的一晚。
他们两人照旧同床共枕,而观柔也仍由他将她搂在怀里,彼此相拥而眠。
这是梁立烜曾经做梦也不敢奢想的场景。
哪怕潜意识里,他分明也是察觉到了她的反常的。
可是这久违而又难得的温柔乡之前,他实在顾不得再去深思了。
又或者说,是他自己的大脑有意识地去阻止自己思考她的反常。
他不想亲自在脑海中揭开一切血淋淋的真相。
目前的境况,就已经足够了。
他很满足。
不去想,不去想,都不去想。
只要他不去思考不去想,那么一切的事实真相都会像他此刻所看见的、所经历的一般美满纯粹,再没有其他掺杂进去的东西。
现在他们两人离得如此之近,就连彼此的心脏似乎都紧挨着对方的在跳动着。
他的心脏在为了她而跳动,而她的心脏在等待着他的停止跳动。
不过又是一夜的同床异梦罢了。
翌日晨起后,梁立烜久久地缠着赵观柔不愿起身。
他实在是依恋这一刻的温存和甜蜜,只想永远地缠着她不放手。
这样阳光明媚的清晨,他们夫妻相拥,在榻上懒懒地继续歇着,彼此闲谈,偷着懒儿,实在是再惬意不过的时刻了。
亦是他同样幻想了数年的场景之一。
从前他经常征战在外,夫妻之间更是聚少离多,许多个领兵在外打仗的日日夜夜,他醒来时都是孤身一人,说不出的寂寥。
今日倒是让他实现了一回。
而观柔的身子没有好全,此时也是懒懒地不愿起身,遂也就随他去了。
梁立烜此时像只巨大的黏人的狼犬一般在她身上拱来拱去,汲取着她身上的美好气息。
和那个铁血手腕的君王没有半分想象的帝王。
他一边埋头索吻,一边对观柔承诺道:“在月儿外祖父母的祭礼上,我会当着整个幽州、整个天下的面前,册立咱们的女儿为皇太女,这世间第一位皇太女……”
“正好趁着我现在还没杀够人,我倒要看看是谁还敢反对,便去一一杀了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