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观柔自己心中也是清楚的,她和梁立烜两人如今就是一张拉紧了的弦。
只要两人继续这么僵持下去,那么这张弦迟早会有断裂的那一天,届时便是两败俱伤。
徒留下一个年幼的女儿,早早就要承受她父母的关系恶化所带来的恶果与痛苦。
她和梁立烜能够闹到后来那个份上,是他们自己咎由自取,命中注定。
只是身为人母,无论如何,观柔也不想再让女儿受伤。
女儿的异眸的确与她无关,更不应该是她身份尴尬、受人议论的罪证。只要她这个做母亲的活着一日,她就会让她女儿成为这个王朝身份最尊贵的嫡长女。
成为来日江山的主人。
哪怕……哪怕这个时代并不欢迎一位女皇帝,哪怕女儿在这个位置上做得并不是很好,可是她也要亲手将女儿送到这个位置上去体验一番。
让她的女儿体验一番以前只有男人才享受过的君临天下、唯我独尊的滋味。
之前她想要带着女儿避世隐居,让她身边的人不会因为她的异眸而对她露出异样的眼光。
如今想来,却是她错了。
她要让她的女儿也站在那万人之巅,让她女儿的臣民们连直视她女儿眼睛的资格都没有。
所以,在梁立烜也给出足够而又合适的台阶之后,她也愿意“识相地”做出了自己的让步,松下了自己手中握着的这根弦,让她和梁立烜之间的关系趋于和缓。
因为她知道现在和梁立烜早早翻脸还不是时候。
*
这日的早晨,梁立烜于是又缠着观柔偷了个大懒,日上三竿仍不起,只一心缠着她不愿意放手。
似乎只要他一放手,她就会跑了一样。
好半晌,他偷偷观察了她的脸色,才小声地继续问道:“观柔,你之前和我说的那件事……你说你同旁人又在外头生了个儿子,定是当时气我才说的对不对?肯定不是真的,对不对?”
想了想,为了不让自己显得太过善妒不能容人、失去了正头丈夫的度量,他又闷闷地添上了一句,
“观柔,你不要多心,我绝不是怪你的意思。只是你若真的有了,那孩子到底也是唤我一声父亲,咱们还是把他接回宫里好,月儿也多个伴,我也会好好照顾他的。”
观柔轻笑了一声,抚了抚他的面颊和耳垂,这个愿意亲近他的动作,让梁立烜的心头都似被人注入了一股暖意,这阵暖流又很快流到他的四肢百骸之间,让他浑身轻颤。
倘若他真是条狗,能有条尾巴的话,现在这尾巴一定在讨好地疯狂对她摇动着。
他又往观柔跟前凑了凑,希望她能继续抚摸自己。
而观柔的口中也终于说出了那个他一直期待着的答案。
“自然是骗你的了。我这一生活下来的孩子就只有月儿一个,北地赵氏女和梁氏二公子的孩子,也只有东月一个女儿。当年……
我自昏迷之后,后来发生的一切事情都不再知道了,等我醒来的时候,我就身在南地江都的赵省荣家中。我一醒来,就已是五年之后。那时候我心中最牵挂的就是二哥你和我的月儿。
后来经过我一番打听,才知道如今是海晏河清的太平盛世,二哥是个有为的明君圣主,并且还新娶了皇后、广纳了后妃,生养了儿女成群,日子过得十分畅快,二哥,我心中当时是真的为你高兴的。
只是我却没有听说任何有关月儿事情,所以趁着当时的选秀,想要进宫看看我的女儿……”
听到她提起他后宫的事情,梁立烜连忙神色又紧张了起来,方才还畅快惬意地伸出来的那条狗尾巴,现在也狼狈地一下垂了下来夹紧了不敢伸出来了。
“观柔,观柔你别生气、你听我说,那些郭氏、魏氏她们,当时真的只是因为郭顺玫时常在我耳边念叨,我不胜其烦,为了叫她闭嘴,才假意纳入后宫的,我当真一个都没有碰过,这一辈子就只有你一个人……那些孩子,我也只是抱养来的,更没有一个是我亲生,我的孩子永生永世都只有你来为我生下的……”
——可是我根本就不想和你再有什么永生永世了。
赵观柔在心中冷笑连连,面上仍是不动声色。
“我知道的,立烜,我相信你。你说没有碰过,就是没有碰,我都相信你。”
她轻柔地唤了他的名字,让他的心脏陷入一片的柔软之中。
观柔的答案让梁立烜长长呼出一口气。
这种事情,假如她真的一口咬死了就是不相信,那么他真的没有一点办法来证明自己的清白了。
自证,本就是这世间最难又最伤人的事情。
而从前的自己恰好逼迫她做过。
“幸而是上天眷顾垂怜,不知为何让我又借着这南地赵女的身子重新活了过来。只是立烜……这具身体,到底不再是我从前的身体了。这具身体的血,也不是我从前的血。她根本就不是真正的我。”
观柔慢慢地道,“所以,即便我用她的身体和你再有了孩子,这也不是我们的孩子。只有月儿才是我们的孩子,流着真正的我的血。立烜,你我此生都不会再有别的孩子了,也不会再有男嗣,我没能给你生下儿子,你怪不怪我?你若是真的还想要一位男嗣来承袭江山,我也不会怪你。”
她这话是暗示了梁立烜两件事情。
其一,她如今“重生”了一遭回来,是不可能再给他生孩子的了。她不想和他再有其他的孩子。
其二,如果他真的爱她的话,他也应该知道月儿对她的重要性,她不会再和他生儿子,他也不能让男嗣继位。不能让男嗣继位,还是让他传位给女儿的意思。
这就是要让梁立烜有所表示,给她和她的女儿足够的安全感。
这份安全感才是她愿意一下子态度大转弯和他虚耗下去的根本原因。
赵观柔这话说完后,梁立烜连忙答应了下来。
他这会子就是一只被人骗得团团转的狗,只要他的主人不抛弃他,随便怎么戏弄戏耍他,他都甘之如饴,他也愿意将自己的一切都给她的主人。
如今他看似身居高位手握大权,是这段感情里的上位者和主导者,可以决定她的去留与否,实际上他根本就什么都不是。
赵观柔才是握着他生杀大权的主人。
是他这颗心的主人。
“我明白你的意思,我都明白的观柔。我向你发誓,月儿一定会是我的独女,我一定会在我在世的时候,用尽我的一切力量让女儿坐稳江山。我们不要孩子了,我们不要别的孩子了,只要月儿就行。”
“观柔……”
梁立烜亲吻着她的额头,虔诚无比。
“你能重新回来一次,一定是上苍都怜悯我们的情意,是神明的旨意,既然能够有重来一次的机会,咱们一定好好过,让我好好弥补你,好不好?”
观柔心中不屑,面上温柔如故:“好啊。”
*
他们在床上躺了上午的半天,下午时候,观柔觉得身上好了很多,这双腿也勉强能下地走人了,和梁立烜用完了一顿午食之后,她就说想要再去兖国夫人薛兰信那里看一看。
还不等梁立烜回答,观柔为了防止他不同意,又先发制人道:
“你那日做的事情当真是过分极了,薛兰信怎么说也是个未婚配的女子,又是正儿八经的国夫人,位同列侯的,你就随随便便围着她的宅子、闯到她家里去。就不说薛兰信如何了,二哥就不怕自己的声名受损?难道二哥平时也是这样对你的其他臣下吗?我如今既然身为你的皇后,和你夫妻一体,更该去看看她,和她好生道个歉的。”
梁立烜原先还是有些不情愿让她出门。
只要赵观柔不在他自己的眼皮底下,他都异常的害怕和恐惧,总觉得一转眼之间她就会继续消失,或者是出现什么意外。
外加一重就是,或许他自己的潜意识里也知道,他根本就没有再重新得到她的真心。
如今两人之间仅仅维持在表面上的这层温情,其实都是假的。
脆弱得不堪一击。
但是听到观柔话中说着的“我和你夫妻一体”的字眼,他又一下子就被哄得丢了魂魄,当即便答应了下来。
只是观柔更衣欲走时,他又像狗似的粘着她,还颇有些不舍地道:“那你早些回来,今天晚上陪我和女儿一起用膳吧。”
观柔回了个“好”字。
*
等再次见到薛兰信时,观柔面上一丝异样都无。
薛兰信心下了然,将婢女们打发到了外间去,又悄悄将观柔引到一间隔音的内室。
“你这里如今可有现成的避子药?”
这是观柔开门见山所说的第一句话。
薛兰信眼神中闪过一丝愕然。
但她很快了然,见到观柔面色疲惫的样子,她什么都没多问,不多时便为观柔取来一粒圆润的药丸,又递给她一杯温水。
观柔想也不想地将那粒药丸送入口中,就着温水吞咽了下去。
一丝犹豫都没有。
“兰信,谢谢你。”
吃过了避子药,了却了一桩心事,观柔这才放下了紧绷的神经。
然后她才能好好坐下来,和薛兰信说上两句话。
也毫不避讳地告诉了薛兰信她如今和将来的打算。
薛兰信听完之后,亦是毫不犹豫地对她说道:
“你做的所有事情我都愿意陪着你,帮着你,你永远都不用怕连累我。就算真的有被你连累之日,这也是我的幸事,我绝不后悔。”
观柔握住她的手:“谢谢你,谢谢你兰信。”
还好她还有薛兰信。
千言万语的感激,到了嘴边,也就只剩下一句谢谢了。
除此之外,更无其他华丽的词藻可以表明她的心意。
略顿了顿,她似是在心中十分撕裂地犹豫迟疑了许久,终于才低声开了口,将这话对着薛兰信问出来:
“兰信,你精通医理,你可知道……有没有什么寻常人无法接触到、寻常医者无法辨别、又能悄无声息夺人性命的毒药?
最好是越能让人死得正常、叫外人看不出异样的,越好。”
赵观柔这话问的十分委婉。
但是她想说的意思也都在这里面了。
薛兰信当然一下就听得明白。
兰信起身,慢慢在房中踱步了两圈,声音极轻:
“怎么会没有,自然是有的了。我不仅知道,而且我也会调配。我也愿意让那个人死。”
她对着观柔微微一笑,“我会帮你的。因为我也想让他死。”
不知怎的,这话说出去后,观柔的心口蓦然感到一阵诡异的抽痛感,让她喉间都好一阵子说不出一句话来。
不过还好当时薛兰信正在沉思中,并没有发现她的异常。
这股莫名的心痛终究还是并没能阻拦赵观柔的心意。
“男人的心都是会变的,皇帝的心意更是容易改变。古往今来,被废掉的太子又有何其多,晚年凄惨的所谓宠妃又是何其多。
皇帝们盛年时候喜欢的儿子、喜欢的储君,或许到了他们的晚年就不会喜欢了,不仅不再喜欢,父子之间还会变得像仇人一般水火不容。这些储君的生母人老色衰,而皇帝们自己又有了新的年轻宠妃,一切时机和局势都是会变的。”
观柔吐出一口倦怠的气息,“何况我的月儿还是个女子,我不能不提早做好最坏的打算。”
她今时今日对他来说是“失而复得”,又容颜姣好不输当年,所以就算是图她这份色,梁立烜也愿意哄她一阵。
可是万一他二十年还不死呢?
万一他看到了她二十年后容颜衰老的模样呢?
赵观柔不在意梁立烜的真心,但是她却必须要提防他再次变心的这种可能。
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根本就活不到晚年。
这才是最保险的主意。
*
观柔并没有在薛兰信处过多停留,只是把该说的话说完之后,薛兰信就送她走了。
离开内室之前,薛兰信还对她说道:“你等着我的消息就好。相信我,观柔。”
“咱们才是永远一条心的挚友。”
观柔也回以她一笑。
“当然。”
女子之间的至交之情,原来还是比那所谓的丈夫要更靠得住万分。
只是她的心头处还是时不时地一阵慢慢抽痛,虽然并不强烈,但是总是让赵观柔很不舒服,心口压抑地喘不过气来。
就好似有一样东西,在慢慢地从她体内剥离。
但她并不知道那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