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呢?”
赵太后望着刘天极冷笑道:“是上皇让你来吾面前,告诉吾这些事情的?”
刘天极俯身说不敢:
“老朽从前只是觉得,若是太后和上皇这一世总算可以重归于好的话,那么这些事情,也就没有必要再告诉太后。然而姻缘天有分,非人力可以强求,所以……既然还是走到了今天的这一步,那么太后陛下也理当知道所有的真相。”
自从前世被皇帝所救之后,刘天极深感皇帝恩德,遵从先师的教诲,将那个宽宥和饶恕自己的帝王当成了自己永生永世都要追随和效忠的君主。
前世的他向皇帝承诺了来生务必要让皇帝和心爱的女人再续前缘的,所以这一世的轮回,他也舍弃了毕生的道骨,毅然决然地陪着皇帝也再入了一世轮回。
在这一世的轮回里,刘天极也慢慢地在修行之中逐渐回想起了前世的所有事情。
可是他终究没有向皇帝兑现他的承诺。
他眼睁睁地看着所有的事情都脱离了他前世预定的轨道和想法,越发地走向了另一个不可控的方向。
赵皇后前世父母的转世,为什么会和她今生的父母同时出现在了一个世界里?
在幽州的赵偃夫妻还活着的时候,南地的赵省荣夫妻便已经和他们生活在同一个时空里的。
北地幽州的,是他们的本体;南地江都的,却又同时是他们的转生。
原来他预想之中的,赵皇后和皇帝的再续前缘,竟然是这样的一种“续”法!
龙徽元年正月二十日,赵皇后的死,前世今生都不曾改变过!
唯一改变的是,在龙徽元年赵皇后死后,她的魂魄重新归附到了她父母转世所生的那个女子身上,又为了自己的女儿东月,她再度回到了皇宫,回到了皇帝身边,和皇帝将这段纠缠不清的路继续走了下去。
内里种种技巧之深奥,确实不是他这样只是修炼了一点道形就开始自命不凡的所谓“天师”可以操控的。
上苍神灵即便听从了凡人的苦苦哀求,也未必会真的将一切事情都按照凡人想象中的逻辑而运转下去。
何其可笑。
他为自己的君主效力两世,原来还是逃不过这个结局。
天道逆转,让赵皇后的父母两世的灵魂生在了南北两地,或许从一开始,神灵心中自有定数,算准了赵夫人和幽州侯的这桩婚事最终还是没有好果的。
赵夫人还是难逃一死。
也必须“借用”那个十七年前就提前诞生在南地江都的赵氏女的身体,才能让她继续“活”过来,让她重新回到皇帝的身边。
每每想及这些,刘天极的内心就都是铺天盖地的绝望!
十七年!
赵皇后的灵魂托生在南地赵女的身上,南地的赵女重新醒来之时,肉身已经十七岁了。
也就是说,早就在幽州节度使府的二公子和北地赵女成婚的那一年起,命运就注定了他们的婚姻不会善终了。
他们永远也不可能白头偕老。
……
赵观柔抬手轻轻抚了抚自己手腕上的一只玉镯:
“原来竟是为了这个。当年在幽州时,上皇将我父母的棺椁移葬到邺陵,彼时吴国公夫妇两人也在一旁看到了我父母的棺椁,当夜回去便生了一场大病,想来是为了这个的缘故了。”
撞见自己前世的棺椁,谁能不犯了冲。
刘天极答是,“这也是为何燕王夫妇前世的灵魂转世之后偏偏生在南地的原因,按理来说,他们不该相见的。”
说完这句话后,赵太后没有再说话。
刘天极顿了顿,又轻声对赵太后说:“上皇这些时日一直都很思念太后,盼望着太后可以再去见他一面。上皇就只有这一个心愿了,太后……好歹看在陛下的面子上,也不愿意满足他么?”
赵太后的笑意凉薄得犹如初秋时节里吹来的一阵萧瑟的风。
她眼中缓缓溢出一股莫名的悲凉情绪来,那份浅薄的笑意并不见底。
“前世都没有结果的人,今生还何必强求。”
“刘天极,你回去告诉上皇,叫他好好保重自己的身体,我不会像他当年对我那样,克扣他的饮食的,叫他好生吃喝,便是还想纳几个妾室来,也不是什么问题。”
刘天极长长叹了一口气。
“太后陛下本就没有存过还能让陛下活下来的心思,今时今日更何必假意关怀呢?”
他的这番近乎直白的指控并没有让赵太后激怒。
赵太后只是玩味地笑了笑,便不耐烦地让他下去了。
*
而刘天极也将这个失望的结果带给了昌仪宫中身受赵太后幽禁的太上皇。
说是幽禁,其实就算赵太后不关着太上皇,太上皇如今的身体也根本不能再随意去哪里。
他见不得风,见不得晒,只能日复一日地缩在那昏暗的内殿里,夜以继日地期盼着那个女人的到来。
如今的女帝会在每个月十五这一天前往昌仪宫看望自己的父亲,而每次他的女儿到来的时候,太上皇都会格外热切地望向她的身旁,期盼着她的母亲可以随她一起到来。
自然了,每一次,他的希望都会转变成无边的失望。
女帝会在陪伴自己父亲的时候和父亲说起她近来的饮食起居,但是上皇早已听不下这些东西了。
他只关心那个女人的事情。
他只想让自己的女儿说她母亲的事。
每一次,女帝回宫的时候,上皇都会紧紧地拉着她的衣袖,用一种近乎哀求的语气恳求着自己的女儿,希望自己的女儿可以为他说情,让赵太后过来看他一眼。
女帝每一次都答应了下来。
然后下一次来的时候,还是只有她一个人。
可是她的那点承诺,好歹还是给了上皇继续活下去的希望,他一月一月地继续在这样无边的等待中苟延残喘下去,一口气一口气地熬着自己的生命。
内监徐棣每日都会想方设法地让他的主子多喝下一些养身的补汤,可是上皇对这些东西也失去了兴趣,根本不闻不问。
他只喝赵太后为他准备的汤药,每天都喝,喝到一次又一次地吐出来,把自己折磨得没了人形。
人不人,鬼不鬼。
憔悴落魄,痛苦失意到了极致。
看着上皇这个样子,刘天极甚至都不忍心告诉他赵太后所说的原话。
梁立烜苦笑着拭去自己唇边渗出来的血迹。
“太后不愿意见孤?是么?”
刘天极垂下了头,“可是陛下,老朽已经向太后代为转达了您对她的情意,太后她……总有一天会心软的。”
梁立烜眼中的光芒渐渐涣散,“但愿吧……”
但愿她真的能回来。
然而,在随后一段时日的漫长等待中,他很快就明白了这一切都是奢望。
*
翌年春日,女帝改元建宁。
到了建宁元年的时候,这位女帝在自己母亲的扶持下已经彻底坐稳了皇位,并且也在母亲的安排下开始不断地自己着手处理政务。
建宁三年,冬十二月十五,女帝再次来到昌仪宫中看望自己的父亲。
这些年里,她父亲的疯魔之病已经越来越严重了,现在谁跟他说话都没用,他口中只会念着她母亲的名字,日复一日地要求见她的母亲。
东月对此感到无奈。
母亲早已铁了心不愿意再见他,何况他从前那样对待过她的母亲,她如何肯为了一个这样的父亲开口劝自己的母亲放下旧仇?
站在父亲的寝殿之外,她尚且好生做了一番心理建设,才勉强入内。
内殿昏暗处,她父亲浑身骨瘦如柴地虚躺在榻上,见她进来了,他才强撑着从榻上支起了身体:
“……观柔?观柔?”
他还在盼着。
盼着那个女人也许回来看她。
东月忍不住蹙眉:“爹爹,是女儿来看您了。”
帐内沉默了下来。
片刻后,梁立烜又不死心地掀开了床帘,颤抖着身体向外面望去。
然而并没有奇迹发生,那个女人的身影终究还是没有出现在他面前。
他颓然放下了手,再没有说话。
这倒是让东月感到十分稀奇。
因为往常这个时候,父亲都会要死要活地攥着她的手,哀求着她可以带她的母亲来看他一眼。
他真的太想看见赵观柔了。
可是这一次,父亲异常的沉默。
直到东月准备要走的时候,他才猛然叫住了她。
“月儿……”
梁立烜的声音十分嘶哑。
这几年里他没有再叫过任何一个其他人的名字,这是时隔数年后,他第一次叫了女儿的名字。
东月微微一愣。
“爹爹。”
“月儿,爹爹或许已经熬不到明年的春日了。能不能再下一个十五之日看见你来,也是难说。爹爹求你最后一件事,下次来,你能不能,把你母亲带来?”
说出这样的一大段话来,让梁立烜十分痛苦地咳嗽个不停。
他坦然面对着自己的死亡,“爹爹真的没有多少时日可以继续熬下去了,我求你,让我再见到你母亲一面,可以么?”
东月忍不住想要出言嘲讽,她真的很想问她的父亲,他知不知道下个月十五是什么日子?
是正月十五的上元日!
是当年她母亲和他恩断义绝的日子!
可是看着他这样的日子,她忽然又什么拒绝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末了,她微笑着答应了他。
“爹爹别这样说,马上就是年节里的大日子了,我会劝母亲来看您的,您好好将养着身子,来日还要看到女儿儿孙满堂的那一日呢。”
女儿的话给了梁立烜莫大的安慰。
他点了点头。
“好……你快些……让我再见她最后一面,我、我熬不到——”
或许熬不到那一日了。
他最后和女儿说的一句话是,“月儿,来日,将爹爹和你母亲合葬,一定将我们合葬,可以么?”
女儿也微笑着全然答应了下来。
得到这两个答复后,梁立烜才安心地长长呼出了一口气,重新躺回了榻上。
女儿走后,内监徐棣满眼泪花地上前,想要喂太上皇再吃点东西。
旁人或许不知道,或许知道了也不会去告诉赵太后,可是徐棣却是心知肚明的。
他知道自己的主子真的大限将至,再也不会有下一个春天等着他了。
赵太后好生狠毒的心,在他身上一点一滴地下了这样的毒,可是太上皇一碗一碗甘之如饴地尽数喝了下去,从来不忍心让赵太后失望。
这样的毒,若非上皇有这样的体格撑着,寻常男子或许早不知几年,都已经死了。
可是即便是这样强健的体魄,也还是终有彻底倒下的那一日的。
梁立烜并不碰徐棣递过来的食物,他从枕头下摸出了一把木簪,继续精心打磨了起来。
那是他准备着留给赵观柔的最后一件礼物。
小时候,她就想要一根他亲手为她打磨的木簪子。
后来他送了她一根,被她不慎弄丢了,他事务繁忙,竟然也没再给她做一个。
如今再做一个,弥补从前的她,可是她也未必还想要了。
但是总得给他找点事情做吧。
否则这样痛苦而孤寂的漫漫长日,又该如何度过呢?
*
回宫之后,东月将父亲的话转告给了母亲。
母亲彼时慵懒地斜倚在铺了狐皮的美人榻上,浑不在意地说了句,
“随他去吧。下个月你再去见他,随便找个理由搪塞过去就是了。——或者,月儿,你便是往后不再去看他,也无人敢置喙你什么。”
东月点了点头。
她也大了,这些年来,父亲和母亲之间发生的种种事情,她又不是不知道的。
已到了腊月中,很快,热热闹闹的除夕夜如约而至,翻过了年来,正是建宁四年。
赵太后和女帝母女二人共同度过了又一个新年,母女两人之间,实在是温情而美好,两人都将昌仪别宫中的那个男人抛之脑后了。
直到建宁四年正月十五的上午,赵观柔颇有些兴致地和薛兰信在欣赏着宫里今年的花灯,别宫中的宫人慌忙来报,说是太上皇崩了的时候,赵太后还有些没有反应过来。
她又问了一遍:“你说什么?”
那宫人颤颤巍巍地道:“上皇,崩了!”
*
“建宁四年,春正月辛未,帝崩于昌仪宫。时年四十六。——《邺书·太祖武皇帝本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