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死仿佛就如灯灭,尘世里来了去,散了一场之后,一切也就都完了。
不论是王侯公伯、贩夫走卒,还是后妃公主、姬妾伶人,人一死,这口气一咽,他们就将再无力掌控这个世界一星半点。
有昌仪宫的宫人们私下窃窃道,太上皇是自己把自己给熬死的。
*
梁立烜是在建宁四年的正月十四日晚上死去的。
他早已感觉到自己大限将至,弥留之际的人呢,多少年来能看开的事情都早已看开了,放下了。
唯独最后一样他不愿意死心的,就是赵观柔。
倘若自己死前还是不能见到她一面,他就是死也不甘心的。
早在这一年的正月初十往后,梁立烜就再也吃喝不进任何东西了。
就连他平时喝惯了数年的、赵观柔给他的那味汤药,吃了多少年了,他也彻底吃不下了。
老话都说,这人啊,一到断了吃喝饮食的时候,就是彻底的不中用了。
侍奉梁立烜的内监徐棣看了心中着急,可是也于事无补。
他只能不停地祷告着,希望赵太后能心软这么一回,好歹来皇帝跟前看一眼,也就足够了。
并且他还想尽办法同外界告知太上皇的现状,盼望着昌仪宫里太上皇病重垂危的消息可以传到宫里去,叫宫里的赵太后知道。
哪怕是为了面子上好看一点,叫赵太后愿意来走这一趟呢?
然而,并没有人愿意搭理徐棣的请求。
他们都只轻飘飘地道:
“宫里的陛下和太后陛下都忙着上元日的热闹,哪有空还顾及这边呢?您老人家别这个时候去触霉头了,本也不是多大的事,上皇这多少年的不都熬下来了?还差这一两日的?”
徐棣如同被人从头到尾泼下了一盆冰寒的冷水,刺得他的心都冷成了一片,再说不出什么话来。
——这可是上皇啊!
是打下大邺江山的开国皇帝啊!
他们怎么能这样对他?
他怎么能沦落到今时今日的这般地步?
连奴仆宫人们都敢对他冷嘲热讽?
赵太后,她当真是没有心的吗?
太上皇在正月十四这一天开始就有了撑不住的迹象了,他进气多出气少,整个人的意识都开始涣散,唯独口中还是不断念着那个女人的名字,手中握着那根他亲手做给她的木簪。
这根木簪,梁立烜精心打磨了很长时间,将它的每一处都磨得极富有光泽。
近一两年来,他的双臂颤抖疼痛得厉害,本来是不能支撑他去做这样细致琐碎的功夫的。
可是他一日日耐心地打磨着,磨到自己的双手都出了血,浸透了木簪的颜色,才终于做成了这根簪子。
还痴人做梦,幻想着有朝一日可以将它亲手送给自己心爱的女人呢。
还奢想着那个女人会收下它。
“明天……是不是就是十五了?”
他忽然抬头问徐棣。
徐棣含泪答是:“上皇!明日就是十五了,您再撑……撑着,太后她会来看您的!”
梁立烜微微点了点头,“对,她会来和我一起过上元日的。至少我要死了,她不可能不来看我、不可能……”
这话说的他自己心中其实都没有底气,不过是一遍一遍重复着安慰自己罢了。
说完后,他口中蓦然又呕出了一大滩的黑血。
徐棣显然十分着急,但是梁立烜摆了摆手,并没有在乎这些。
他命徐棣为他换上一件他认为的、赵观柔会喜欢他穿的衣服,然后将他扶到榻上歇息。
弥留之际,他在榻上强撑了大半夜,不断地安慰着自己,明日的日光很快就会到来。
日光照耀之时,就是正月十五上元日的到来,也意味着赵观柔就会来看他了。
他忍啊忍,撑啊撑,可是最后还是没有熬到清晨那缕日光的到来。
他一下翻身摔到了地上,又往前爬行了数步,才终于望着门口的方向彻底气绝。
临死之前,他的身体和头颅眼神都在看着殿门门口、遥遥望着邺宫的方向。
在遥望那个女人的所在之处。
一代枭雄霸主,最后毁在一个情字之上,死得何其憋屈窝囊。
等到第二日宫人发现时,他的身体已经彻底僵硬了。
*
听到宫人们说起太上皇崩逝的消息,这宫里的上元节令肯定是再也过不了的了。
赵观柔面不改色地命赵七娘和薛兰信她们将这宫里的张灯结彩全都收拾下去,赶忙将白布东西紧急挂起来,开始忙着国丧的大事。
而她自己则换了一身素服,带着女帝赶往了昌仪宫。
从前她可以不去看,但是现在人都死了,她若是还不去,那就彻底说不过去了。
等赵观柔赶到昌仪宫时,她一时入内,直接被梁立烜的死状吓了一个大跳。
梁立烜自始至终都还维持着昨夜死去之时的样子,一点都没被人动过。
即便死去,那个人也依然不甘心地大睁着眼睛,是死不瞑目的样子。
观柔心下被猛然刺了一下,连连后退数步,扬声斥责宫人们:“怎么不把上皇挪到榻上去!你们是想死么?就把上皇这般放在这里!”
宫人们垂首不敢说话,反而是徐棣一脸坦然地上前道:
“太后陛下,是奴不让他们挪动上皇的。”
不等赵观柔问他为什么,他自己就回答道:
“上皇直到临死之前,想着的、盼着的,都是您能来看他一眼,所以上皇直到崩逝之时都是这个样子,夜以继日,都快盼瞎了一双眼睛!
太后陛下从前看不到这些、或许更不想知道这些,但是如今上皇都崩了,奴想让您看到这些,不可以么?”
他声声哽咽:“奴自知死罪,求太后陛下允奴殉主!”
赵观柔微微扬起了自己的下巴,没有让奴才们看见她的表情。
“不必了。你也是对上皇忠心一场,吾不要你的命,来日留你去给上皇守陵便是。”
赵观柔定了定心神,缓缓上前,俯身靠近那个人的尸身。
她望着他早已失去光彩的瞳孔,亲自抬手合上了他的眼睛。
她又发现直到死去之时,梁立烜手中还紧紧握着两样东西。
一个是一枚荷包,里面装着几十年前他们成婚时的结发。
另一个,是一根木簪。
那木簪通体泛着深红色,是被他磨簪子时候的鲜血沁染上去的。
观柔将那枚荷包放进他的怀中,自己轻轻拿起了那根木簪,缓缓插进了自己的发中。
殿内没有镜子,她转身询问身后的宫人们:“吾戴这个,好看么?”
自然是好看的。
比之梁立烜的人不人鬼不鬼,赵观柔此时却正处于人生最美的年华之中,成熟而妩媚。
此刻她身着白色素服,配上这根木簪,脱去了珠玉翡翠的富贵无边,木簪和素服搭配在一起,反而格外有一种素雅的美感,同样动人心魄。
宫人们哽咽着说好看。
赵观柔回身看了梁立烜最后一眼。
“你们为上皇更衣吧。”
更衣,就是为他换上衣服、将他的尸体收进棺椁中的意思。
“更衣”之后,世人连他的尸体都不会再看见了。
这也是她看他的最后一眼。
转身时,眸中不知怎的就坠落了一滴滚烫热泪,砸在梁立烜早已僵硬的面容上。
她到底还是落泪了。
年少时深爱过的男人,她也曾对他付出真心,为他怀胎过三次的。
在亲眼看到他死去的那一刻,心是痛过片刻的吧?
哪怕,只是一瞬间呢?
*
至少,梁立烜在那一刻彻底满足了。
人死之后,肉体虽然在不断地衰朽腐败,可是他的灵魂还没有彻底的散去。
他的灵魂依然盘旋在这方小小的天地里,以一种虚无的状态注视着这里发生的一切。
在看见那个女人终究为他落了一滴眼泪的时候,他只觉得自己数年来所承受的一切痛苦都是值得的。
她心中一定还是有他的。
他坚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