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死之后,即便是满心的不舍和不甘,魂魄又终究可以在这尘世里停留几日呢?
梁立烜后来才知道,这个答案是两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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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宁四年,正月十五,太上皇崩。
之后国丧礼的一切事情,都在赵太后的操持下有条不紊地平静度过。
建宁四年,六月夏,太祖武皇帝棺椁移葬幽州陵。
建宁五年,正月十五,女帝出洛阳城门,在郊外向先帝行小祥之祭。
所谓小祥之祭,就是他去世一周年的祭祀。
一周年是小祥之祭,而两周年,则是大祥之祭。
大祥之祭过去之后,关于先帝驾崩之后的所有必要仪式和礼节也就宣告彻底结束了。
建宁六年,正月十五,女帝再出洛阳城,为太祖武皇帝举行祭祀仪式。
这是梁立烜这个人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一次重要的祭祀活动。
在女帝完成仪式回宫的路上,梁立烜一直以来漂浮于她们母女周围的那个虚无的魂魄,也终于宣告烟消云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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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帝的小祥之祭和大祥之祭,赵太后都不曾亲自出席过。
世人都当她是对先帝无情,可是先帝驾崩之前留给她的那根木簪,她却一直戴在自己的发间,一日都不曾取下。
这一戴,就是几十年。
梁立烜的肉身虽然死去,但是他残留于这个世界上的魂魄可以看见她们母女二人过得很好,他的心也是安的。
在他死后,赵观柔更是前所未有的展现出了自己独当一面的魄力,将大邺王朝立国以来的第一场国丧完成得格外完美。
先帝驾崩之后,史官们立刻开始着手编修先帝一朝的实录。这部分内容主要就是事无巨细地记载先帝生前每一年、每一月、每一日的所有衣食住行。
称为《大邺太祖武皇帝实录》。
在编修《实录》的过程中,史官们都着重记载了武皇帝对赵皇后的深情和宠爱。
因为这些本来就是事实。
但是赵太后却在看完之后命人删减之。
史官们不解。
赵太后淡淡道:“先帝生前便是害在了这个情字上,人都不在了,还写这些有什么意思。”
若是梁立烜还活着,或许也不想让后人都议论他对她这个毒妇是如何宠溺厚爱的吧?
赵观柔那时心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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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宁七年,女帝满二十岁了。
赵太后当即归政于女帝,从此身居深宫安养,再不问政务。
而被赵太后和先帝精心培养了数年的女帝,处理起政务来更是有着一股出奇的老成和熟练之感,将这个建国不过数十年的庞大帝国掌控得极好。
深宫安养的岁月里,赵太后的心似也越发沉静了下来。
建宁十二年,二十五岁的女帝生下了自己的长女,赵太后为之取名为“予圣”。
这是个很大的名字。
因为予圣是东月的长女,所以自出生后就顺理成章成为了第二任皇太女。
予圣亦是一双蓝眸,五官肖似母亲东月,更肖似祖母赵太后。
唯独那双眼睛里的骄傲光彩,却是和她祖父当年如出一辙。
观柔有时看了,心下都会有一阵的恍惚。
因为身为皇太女而身怀重任,所以予圣自五岁之后就开始接受文武师傅们的教导,每一日都忙得脚不沾地,很难再抽空到观柔膝下尽孝。
但是在建宁十八年的时候,女帝东月又生下了一子。
这一胎是个男胎,汉人的眸子。
观柔为他取名奉哲。
因为予圣很忙,东月身为女君更忙,所以抚养奉哲的任务,也就被观柔这个祖母承担了下来。
若说予圣还只是有一点像梁立烜的话,那么梁奉哲几乎就是和梁立烜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那眼神、五官,每一处都透着祖父的影子。
待奉哲渐渐长大后,五官也越来越长开了。
越长开,也就越像梁立烜。
东月知道母亲不喜欢父亲,大约也不想见到这个和她父亲相似的孩子,于是便提出将奉哲移居别宫,交给奶母们照顾就是。
那一年是建宁二十二年,奉哲四岁。
赵太后笑着摇了摇头:“不必。这孩子很乖巧,很可爱。我很喜欢他。”
梁奉哲就这样在祖母身边茁壮而健康地长大。
世人盛赞,说楚王梁奉哲有太祖武皇帝年少之风采。
建宁三十八年,楚王到了弱冠之年之后,后来朝中也渐渐多了一些请立楚王为太子的声音。
观柔虽然多年不理政务,但是听到这些声音还是不大高兴。
偏那时忽然传出了楚王饮毒的消息。
观柔被吓了一大跳。
医者们说,楚王所饮的乃是一种男子绝嗣的凉药,虽然并不伤身,但是却会让男子再也不能有子嗣了。
观柔那时鬓发已经花白了许多。
她哭着扑在奉哲的床前,责问他为什么要做傻事。
奉哲强撑着虚弱的微笑,道:“祖母……祖母别生气……孙儿只是不想让祖母不开心。”
“孙儿不能再有子嗣,就再也不会有和姐姐抢皇位的资格,如此……天下安矣。孙儿知道祖母的心愿,只是想让祖母高兴,就好。”
赵观柔的情绪在一瞬间崩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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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多少年的旧事了?
几十年前,龙徽六年,在幽州。
那一年,她还是赵淑妃的时候,被梁立烜带去了幽州,梁立烜也识破了她伪装的身份。
后来,在与她的百般纠缠之中,梁立烜为了讨好于她,主动饮下绝嗣之药,告诉她,说他再也不会有了东月之外的孩子,让她的女儿永远都可以安心去做皇太女。
他做到这样卑微的份上,就只是为了博她一笑,叫她稍稍安心一些。
四十多年后,他的孙儿梁奉哲也做了同样的事情。
因为赵观柔一心偏爱孙女予圣,想让予圣成为第二位女皇帝,所以为了让祖母彻底安心,奉哲也这样绝了自己的子嗣。
四十多年了啊。
这大半生,恍惚地像一场梦一样。
梁奉哲真不愧是他的孙子。
观柔浑身瘫软在地,良久说不出一句话来。
奉哲还在兀自安慰着祖母:“祖母,您别担心孙儿了,孙儿的身子好着呢。那骑射的功夫,一点都没落下!以后孙儿还能好好侍奉您的!祖母……您、您别哭了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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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年后的建宁四十年,五十三岁的女帝东月传位给长女予圣。
梁予圣改年号为永兴。
尊祖母赵太后为太皇太后。
这一年,赵观柔的灵魂已经七十七岁,而这具肉身也已经六十三岁。
她当上了太皇太后。
尊贵无比。
享受着当年的梁立烜亲手为她打下的这片秀丽江山。
永兴四年,被太皇太后命人精心调养的楚王梁奉哲终于和王妃有了子嗣。
是个女儿。
太皇太后心情大悦,命人重重赏赐了楚王妃。
这个女儿是观柔的第二个重孙了。
前年,永兴帝梁予圣也生下了一女。
观柔疼爱那个大重孙女,也喜欢这个小重孙。
这具身体到了七十岁之后,她就搬到了梁立烜当年驾崩的昌仪别宫里居住。
更是时常将奉哲的女儿带在身边照管。
之后,予圣和奉哲亦是生育不断,观柔身边的重孙们也越来越多。
永兴十年之后,观柔身边从前的那些旧人也大多亡故了。
柴子奇早在自己六十岁那年病故,建宁女帝追赠他东海王,葬于兖州。
薛兰信八十八岁高龄去世,同追赠太师、兖王之爵,亦葬兖州。
赵七娘七十五岁去世……
这些人一一离开之后,观柔的余生都在平静地照看着自己的重孙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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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有一年春盛,观柔在昌仪宫的牡丹园里带着几个小重孙们放风筝。
不知何时,观柔的头顶竟然飞过了一只硕大的老鹰风筝。
那是幽州鹰的图案。
数十年前,在赵观柔年少的时候,梁立烜也曾给她做过这种风筝的。
赵观柔缓慢地眨了眨有些浑浊的眼睛,抬手招来一个在附近玩耍的重孙,平静地问他:
“你们这些风筝的样式……何处得来的?”
那重孙儿笑吟吟地道:“回老祖宗,就在昌仪宫的库房里,堆着好多呢!那风筝面儿都烂了,骨架子还是好的,糊上新的风筝面儿就能飞了。宫人们说是太祖皇帝那时候做的!老祖宗,您知道吗?”
观柔顿了顿,长久地哦了一声。
这些风筝的骨架子,是当年梁立烜人生最后的那段时间里,在昌仪宫等死的那几年不停做出来的。
做完后,也无人再管,就全都堆在了库房里,不知何时又被这些小毛孩子们翻了出来。
观柔心中轻笑。
他们知道这位太祖皇帝年轻时候的样子么?
她这一年已经很老很老了,走路也有些发颤。
她命人打开库房,一一翻阅那些太祖皇帝几十年前留下来的旧物。
然后就见到了一屋子的风筝。
风筝面,许多都已经烂掉了。
唯独风筝的骨架,因为制作精良,都还保存完好。
她慢慢俯下身,拾起一块破损的掉落在地上的风筝面,想要看清上面是什么字,可是眼睛已经不管用了。
她只好询问身边的宫人。
宫人小心地回答说:
“太皇太后陛下,这是太祖皇帝时候留给您的风筝,上面说,若是能够放出风筝,叫您在宫里也能看见,太祖皇帝就心满意足了。”
当年,病痛折磨之中的梁立烜做了许多这样的风筝,一日一日想要高高放飞这些风筝,寄托着他的深情和痛苦,想要让那个宫里的女人可以看见。
她确实看见了。
却是在五十多年之后。
三日后,赵太皇太后在睡梦中平静地结束了自己的一生。
时年九十二岁。
那是个春光明媚的下午,重孙们上午的时候还缠着她,想再和老祖宗一起出去放风筝玩儿。
太皇太后在入睡前取下了自己佩戴了大半生的木簪,死死握在了自己手中。
同年九月,与太祖武皇帝合葬幽州帝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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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完。
番外hE,介意勿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