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观柔对着自己喜欢的人总是笑意盈盈的。
她尚且年幼,这个年纪除了不能日日吃到糖糕之外,几乎没有什么其他的烦恼,所以笑容看起来那般的纯粹和动人,一派天真烂漫。
梁立烜格外沉溺于她的笑容。
——前世里,后来他们在一起的时光中,她对他的微笑越来越少,后来几乎再也不曾对他笑过。
他也曾费尽心思钻研讨好,只为博得自己心爱之人展颜一笑,可终究是没有半点效果。
如今他还能再看到她笑,当真是上天给予的恩赐已极了。
“大哥哥,你又来我们家做什么呀?”
小观柔仰着脑袋看向他,说话的声音里还带着些奶气。
梁立烜极力克制住自己想要上前拥她入怀的冲动,微笑地回答她:“我是来给你送礼物的。”
他手中握着马鞭,抬手遥遥指向那些抬入赵家的箱笼:“这些都是我给你的小礼物。”
观柔被吓得捂了捂嘴:“都是给我的?”
“是。”
小观柔愣了愣,挪了几步躲到了自己父母的身后,鸵鸟一样藏起自己的身体,小声喃喃:
“可是大哥哥之前救了阿娘,不应该是我们家送东西给大哥哥吗?为什么大哥哥反而还送东西给我,我又不认识他,也没有和他一起玩过……”
赵偃望着女儿的样子,心底叹气,却又不忍告诉女儿真相。
——她自己都已经被这梁家夺去当媳妇了,还说他们赵家没有送东西给梁家少主么?
小观柔下意识躲藏自己的动作看得梁立烜眉心微拧,心底划过一丝痛意。
她还是这般抗拒他?
只要他出现,只要她稍微感到不安全了,就要把自己藏起来,不想让他看到她?
为什么要这样拒绝他?
他明明没有想伤害她的。
但是梁立烜眸光微动,按捺下了这份不甘。
不急。
来日方长。
他还有的是时间一点点养熟了她的。
*
梁家少主到底亲自来了这一趟,赵偃夫妻好歹得要请他入内坐一坐,喝口茶。
等到入了赵家的家门里面,梁立烜才命自己的家生子侍从梁文渚献上一个更加精致奢华的箱子来,在赵偃夫妻面前亲自打开。
他笑得从容淡然:“父亲去岁从剑南道节度使处购得的几匹蜀锦,儿因想着更合叔母与妹妹的身,所以献与叔母、妹妹裁几身新衣。还望叔母、妹妹不嫌弃这些料子颜色老气了才是。”
这话吓得杨拂樱当时手中茶盏一抖,若非丈夫按住了她,她几乎要把茶水泼到了自己的身上。
蜀锦!那可是蜀锦!
而他们这里是北地的边塞幽州啊。
只见那箱笼一开,果真见其中数匹锦缎散发着华丽璀璨的光芒,其中金银绣线,灿若星河,光辉盈盈动人。
这样的锦缎,从前都是进贡到皇帝那里,留给宫妃公主们所用的珍品。
一般人哪里能轻易看见。
只是近些年来,大齐皇室的衰微颓废之象一日更比一日,对地方的控制也远不如前。
在幽州梁凇拥兵自重、拒绝向大齐皇室缴纳赋税之前,剑南道蜀地的赋税也已经断了很多年了。
蜀地节度使便将本地特产的蜀锦据为己有,如同土皇帝一般发号施令赏赐给自己的妻妾女儿们所穿。
偶尔为了拉拢其他节度使和地方豪强世族,他也会对外赠送和售卖。
如此一来,世家大族们皆以身着蜀锦为荣,相互炫耀。
而北地幽州距离蜀地更是遥远,就算是蜀地的普通地方特产,运到幽州来就要颇费一番功夫,价格不菲的。
何况还是这种有钱也买不到的蜀锦。
说句难听话,蜀地节度使愿意卖给梁凇,那都是看在他也是节度使的面子上。
能买到,又能一路运送过来,可想而知其中花费了多少心思和精力。
——现在梁家却把这来之不易的蜀锦赠给了杨拂樱母女。
杨拂樱这辈子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她便是死也不会想到自己还能在北地幽州见到真的蜀锦。
于是杨夫人下意识地就要出言拒绝,但还不等她开口,梁立烜又按下了她没能说出口的话:
“儿献给叔母与妹妹八匹蜀锦,家中母亲处亦有八匹。昨晚定亲之时,父亲便说过了,来日儿便是要如侍奉亲生父母一般侍奉叔父叔母,这便是儿的一点孝心,万望叔母成全才是。”
杨夫人喉间堵着的那口气终究咽了下去。
她侧首望了望丈夫,丈夫拱手谢过节度使梁凇的好意,没再拒绝,就这样收下了这些蜀锦。
赵偃心中已经明白了,梁凇威压之下,他们根本没有拒绝的余地。
梁家人是幽州的“君”。
梁家人想要什么,他们只能给;梁家人要给他们什么,他们也无权拒绝。
他们想要定下赵氏女当自己家未来的少主夫人,赵偃夫妇必须同意;现在他们觉得身为未来少主夫人的赵氏女应当衣着绫罗锦绣,极致奢华,他们也必须收下梁家送来的东西。
否则,都是打了节帅梁凇的脸面,都会让梁凇感到不满。
梁立烜从怀中取出一份单子,轻轻搁置在自己手边的桌案上,又望了望躲在赵偃夫妻身后的小观柔,行礼后准备离去。
那单子里就是这趟梁家人送来的各种礼物珍宝的名目账单。
“大哥哥,你为什么要管我的爹爹和阿娘叫亲生父母?还有定亲,定亲是什么意思?昨晚我睡着了,你来我们家做什么了?”
见这个大哥哥要走了,小观柔终于按耐不住自己的好奇心,一口气问完了自己的所有疑问。
这话若是换做旁人来说,听着必有几分不客气的质问之意,但是从她口中说出,奶气地反而只叫人觉得可爱天真。
梁立烜转身的动作顿了顿,又折身回来,蹲下了身,张开双臂示意她过来。
观柔犹豫地看着自己的父母。
赵偃憋下自己的怒气与不平,对女儿道:“大哥哥要和你说话,你去吧。”
观柔这才小跑着走到他身边。
梁立烜温柔却不失礼地抚了抚小观柔发间扎着的可爱花苞髻,感受着她柔软黑亮的发丝,心尖都在极速发颤。
“定亲……妹妹,这都是每个人的父母所定之事,为人儿女不可置喙的。给儿女定亲,就是为自己的儿女找一个日后生活在一起的亲人。你我定亲之后,来日我们便是亲人。我就会永远保护你,保护你的父母。因为我们是日后的亲人,所以你的父母也是我的父母。”
观柔歪了歪脑袋:“亲人?我和爹爹阿娘是亲人,爹爹和阿娘也是亲人,我和我外祖、舅舅他们也是亲人……那大哥哥,你和我是哪种亲人呢?你又不是我的亲哥哥和表哥哥。”
梁立烜叹了口气:“等你长大就知道了。”
*
望着那少年离去时的挺拔背影,赵偃夫妇二人坐在厅堂里良久没有回过神来。
小观柔玩心正重,虽然方才被那大哥哥的话搞得有些摸不准头脑,但是婢子们一哄,她很快就抛之脑后了。
独赵偃夫妻还在私下小声说着话。
杨拂樱用手中的绢帕掩了掩唇:
“其实,单若看人品的话,那梁家少主实在是无可挑剔的人物了。才方十岁的少年郎,看着竟比二十岁的弱冠之人还成熟稳重些,这说话做事,样样滴水不漏的。若是只挑他一个人,我实在挑不出错来。
——不是我说,你看罗珩他们和他一个年岁的孩子,这会子都稚气未脱的。”
何况这少年对她还有奋不顾身的救命之恩。
倘若他只是个普通人家的男儿郎,看在这勇武和人品的份上,赵偃夫妻都愿意将女儿来日托付给他,然后倾尽全家之力来栽培这个女婿。
毕竟女儿到底还是要嫁人的,他们夫妇也不是那样霸道不讲理的人,一提起女儿的婚事就好似要翻脸不认人一般。
可是偏偏……
赵偃哼了哼:
“可是这女子嫁人,嫁的光是这男人一个人么?嫁的是他全家!公婆姑嫂、妯娌叔伯,一处不合心就多的是苦头要吃的!
他再好,那是节帅家的少主,来日是要当幽州节帅的人,那样的家世、那样的担子,压在一个人肩膀上……”
他幽幽道,“这样的儿郎来日眼中只会有江山大业、成王败寇……永远都不会是哪个女子的好夫婿。纵使女人无数,还不是对妻无情,对妾也无情,谁都别想从他身上讨到好来。”
赵偃放下手中的茶盏,最后一句话说的声音更轻,他望着妻子,
“何况你是媞那格的旧日好友,你还不知道他的身世么?
——那郭夫人心中如何看这个非自己亲生的长子的?那郭夫人的幼子来日如何和这个兄长相处?那郭夫人和节帅之间夫妻尴尬,这些年又是如何相处?”
“拂樱,这话我只和你说:那梁家看着风光显赫,内里就是一滩烂泥!夫妻、母子、兄弟……处处的阴私都见不得人!观柔来日嫁过去,夹在这家人之间,一个低眉顺目的儿媳妇,怎么伺候这一大家子?”
杨拂樱搅了搅手中的绢帕,一时间也是心乱如麻。
她忽地发了狠,拍了桌案对丈夫道:
“观柔若是真的嫁过去了,待到少主羽翼丰满,足以和其父抗衡之时,我就将他身世全盘托出,叫他和父母兄弟都离了心。
来日从其父手里夺了幽州的权柄,这非亲生的母亲、异母的兄弟,还算得了什么?他不还得是要一门心思和自家妻子过日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