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谁的蒲扇又轻轻摇起来,带来阵阵槐花香。
黄大爷摸着拐杖上的红布条,忽然低声问:
\"那......往后清明上坟,能种棵苹果树不?我这辈子就好这口甜苹果。\"
宋主任笑了,从兜里掏出半截铅笔,在笔记本背面画了个歪歪扭扭的园子:
\"何止苹果树,咱还要栽松树、种月季,每个坟头留半米地,想种啥就种啥。\"
他抬头望着满天星斗,声音里带着股热乎劲儿。
\"等咱这陵园建起来,孩子们回来上坟,再也不用踩得一脚泥,还能坐在石凳上歇口气,跟老辈人说说话......\"
夜风掀起李大哥的裤脚,露出脚腕上淡淡的伤疤——那是去年给父亲上坟时被野酸枣刺划的。
他忽然站起来,把烟袋锅在鞋底磕得山响:
\"算我一个!我明儿就去石料场搬石头,不要工钱!\"
张婶把蒲扇往腰里一塞:
\"我家有两棵泡桐树,正好能做骨灰盒,反正是自家木料,不要钱!\"
小顺子从树上哧溜滑下来,手里举着个萤火虫:
\"我报名当陵园管护员!每天放学来浇水!\"
黄大爷望着漫天星光,忽然用拐杖敲了敲石桌:
\"宋主任,等我百年之后,就把我埋在陵园东南角那棵老榆树下头。\"
他布满皱纹的脸舒展开来。
\"我年轻时在那树下头编过筐,等娃们来上坟,一抬头就能看见老槐树,多亲切......\"
这时,不知谁家的狗在远处轻轻叫了两声,槐树叶簌簌落进宋主任的搪瓷缸,水面上漂着几点月光,像撒了把碎银子。
村头老槐树下的马扎还带着正午的余温,宋主任摘下草帽扇了两下,额角的汗珠顺着皱纹沟洇进粗布衣领。
他从帆布包里掏出泛黄的图纸,用镇纸石压平边角,图纸上西山坡的轮廓线被红笔圈了又圈,像道新鲜的伤疤。
“乡亲们先瞅瞅这张图,”
他用铅笔尖敲了敲乱葬岗的标记。
“这一片荒草比人高的地儿,看着瘆人,可在我眼里啊,是块能生金的宝地。”
张婶攥着绣绷的手顿在半空,针尖还挑着半朵没绣完的牡丹:
“主任啊,那地儿埋着咱三辈人的祖坟,虽说没个正经碑,可平白无故改成砖厂,祖宗能答应吗?”
话音未落,李大爷的旱烟袋“啪”地磕在石桌上,铜烟锅震得直晃:
“前年我家小子开拖拉机从那过,车轮子都陷进坟窟窿里!这要挖起砖来,指不定刨出啥物件,作孽啊!”
宋主任忽然站起身,裤腿扫过脚边的马齿苋。喉结在晒黑的脖子上滚动:
“大伙知道镇上刘厂长的窑口吗,邻村的砖厂一天出两万块砖,咱们村为啥不能有?”
“西山坡那片乱葬岗,说是坟地,可连个正经界碑都没有,荒了几十年,早该拾掇拾掇了。”
他从兜里掏出叠得方方正正的文件,纸页间夹着片干枯的狗尾草。
“我跑了三趟乡里,四趟县城,好说歹说才把‘迁坟建园’的方案报上去。你们猜咋着?市里批了!”
黄大爷的旱烟荷包从腰间滑落,暗红的烟丝洒在青石板上。老人颤巍巍扶住石桌,浑浊的眼睛突然亮起:
“主任你说真格的?政府能给咱拨钱修陵园?”
宋主任蹲下身,帮老人捡起荷包,指尖蹭上点烟丝的辛辣:
“不光拨钱,还有政策!”
他展开文件,用食指划过密密麻麻的字行。
“按规定,占用集体土地建厂房,企业得给咱每亩地补三千块青苗费。西山坡划二十亩地建砖厂,光这笔钱就有六万!”
李大哥卷着裤腿的膝盖突然撞上石桌,惊飞了几只乘凉的蚂蚁:
“那咱的祖坟......”
宋主任从帆布包深处摸出个红本本,封皮上“殡葬管理条例”几个字烫着金:
“迁坟有迁坟的规矩。每户给三百块迁坟费,新陵园统一立碑,刻上生卒年月,清明还给免费送花篮。”
他忽然压低声音,像说个私房话。
“我去看过县城的陵园,一块碑卖八千,咱找镇上的石匠打,成本价八百,多出来的钱全算在砖厂账上。”
这时,王寡妇抱着胳膊从阴影里走出来,银镯子在腕子上晃出细碎的光:
“主任,丑话说在前头,砖厂要是挣了钱,能真往陵园里砸?别到时候又买小汽车又盖办公楼,咱老百姓连根草都见不着。”
宋主任忽然从兜里掏出本皱巴巴的账本,哗啦啦翻到最后一页:
“昨儿个跟会计核了账,砖厂预算三十万,我把‘陵园专项’单列出来,每卖一块砖,提五厘钱进去。”
他指着账本上红笔写的“专款专用”四个字。
“到时候咱选五个村民当监事,每笔钱咋花,都张榜贴在村委会门口。”
黄大爷忽然用拐杖敲了敲图纸上的陵园规划区,那里用铅笔画着排排齐整的墓碑,每块碑前都有个小方格,标着“种植区”。
“主任,”
老人的喉结上下滚动。
“我那口子走的时候,连口薄棺材都没舍得打,就卷了床蓝布埋了......”
宋主任伸手按住老人颤抖的肩膀,掌心能感觉到骨骼的嶙峋:
“放心吧大爷,迁坟的时候,我带民政所的同志一块去,给每个坟都立个水泥标记。”
“等陵园修好,咱用青砖给婶子砌个像样的墓,前头再种株月季——您不是说她生前最爱这花儿吗?”
暮色漫过远处的砖窑,窑口的火光映得宋主任的脸忽明忽暗。他摸出半截粉笔,在石桌上画起砖厂的剖面图:
“这是粉碎车间,这是轮窑,这是出砖口......”
粉笔灰落在他开裂的手纹里。
“头年咱先产五百万块砖,按一块砖赚两毛算,能挣一百万。”
“拿出二十万给陵园修围墙、铺石板路,再买十台自动浇水器——往后上坟不用再拎着水桶爬坡了。”
李大爷忽然用烟袋锅戳了戳图纸上的“办公区”:
“这排瓦房做啥用?”
宋主任笑出满脸褶子:
“那是给守陵人盖的。到时候咱选个心细的乡亲住进去,每月开两千块工资,负责修剪花木、打扫神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