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4章 探花郎
张斗倒是有些不安。
他讲那个宋温多看了几眼,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这也太离奇了,即便姜夫人学问好,可是这是位年纪轻轻的儿郎。
姜夫人与他年岁差不多,又是刚嫁为人妇的女子,怎么一来就把这个宋温安排给姜夫人做学徒?也不怕别人计较?
算学馆虽定下不论性别年龄身份,只要有才能均可入馆的规则,不应有男女之分,可看到宋温低眉垂眼地拱手站在姜夫人身边,他总觉得这一幕有些奇怪。
皇上这是怎么想的?
他斟酌了许久,才见姜琮月似乎并不在意,这才没说话。
宋温似乎找了张桌子,便打算坐下看题,正好在姜夫人身边。
张斗急忙站起来向他招了招手说:“宋郎,你过来。”
宋温拎着袍子正要坐下,听见声音一愣,抬起头来看着他。
这张脸着实俊朗,尤其是在新科的这些进士里面更是十分出色。
要说科举殿试,向来是学问最好的做状元,样貌最好的做探花。
这经过殿试圣上亲选的脸的确有些不同。张斗看着他年轻的模样,都觉得自己有些自惭老朽了。
宋温只是过来,向他拱手说:“张前辈有何指教?”
张斗看了他一眼,似乎也没斟酌好话题,安静了半晌。
回头看了看自己桌上的题,说道:“我这儿也有不少题忙着算,你若是闲着,先帮我看看。姜夫人那儿她昨日也没来,今日还没有对接上,你先别管了。”
宋温惊讶地挑了挑眉,回头看了看姜夫人,似乎还想说什么。
可是见张斗态度坚决,他于是也只得应下:“好,明白了,张先生。”
宋温拎着袍子,在张斗旁边的桌子旁坐下来,也拿起一支笔细细地算着写着,张斗看着他,也跟着坐下。
姜琮月只是将桌子上的卷宗展开,似乎看了他们一眼,又似乎并没有。
到了晌午,算学馆一贯是管饭的,只不过姜琮月不同。
刚到晌午的时候,便有人在外面候着,恭敬地说:“夫人,将军给您送的午膳到了。”
姜琮月站起来,理了理裙摆说:“劳烦来送的人了,我这就去。”
她在算学馆的饭食是薛成琰在家里打点好的,在薛府烹饪完毕再差人送过来,到的时候尚且温热。
张斗还不饿,他皱眉计算着一道题没算出来,便没察觉到肚中饥饿和外界的声音。
而这时宋温本来也在跟着他计算,可他听到外面的声音却抬起头来,看向了姜琮月的背影。
穿着杏色褙子和梅红色马面裙的年轻女子撩开了帘子走出去,和一个丫鬟侧面而过,手中似乎接过了一个食盒。
一整个上午在算学馆内表情温和、不苟言笑的姜夫人,在看到那送来的食盒时,竟然绽出了微微的笑容。
虽然只能看见她半分侧脸,可笑容的展开,也显得分外明艳。
宋温看了有一会儿,直到对面的张先生似乎要写完手里的题,精神一振抬起头来。他才匆匆将目光收回来,装作一直专注在这习题之中。
姜琮月放下帘子,问论琴:“今日怎么是你来送饭呢?”
论琴殷勤地笑了笑,一边麻利地揭开食盒,将饭菜都放在石桌上,一边说:“小姐,谈书发现您之前有一样东西不见了,她正在屋里找呢,所以叫我来。”
姜琮月想着没见太着急,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便没急着追问。
看着打开的食盒,样样菜色都很精致,怕是在薛府中人用膳之前,薛成琰就已经提前命人做好了菜,分装到食盒里面给她送过来,都是她喜欢吃的。
荔枝肉、瓤豆腐、燕窝羹,玉灌肺、玛瑙糕,还有她之前种出来的番茄做的汤,清香四溢,红汪汪的,一看就让人食指大动。
姜琮月先舀了一碗汤,不紧不慢地用勺子拨了拨,轻轻吹了吹,问:“丢了什么?”
“您从前绣的一个香囊。不过那本是为了应付侯府的赵氏而做的,您也不怎么喜欢,绣好之后赵氏没收,您便拿回来放着了。后来随着嫁妆一起搬到这里来,也没再有人动过。只是今日收拾的时候,谈书忽然想起来这事,清点了一下,就发现它不见了。”
姜琮月抬起头,想起来是从前在云安侯府的时候,赵氏很是挑剔她的女红,见不得她闲着,非要她做些事出来。
除了给李延德做鞋袜衣裳之外,还要给赵氏做香囊荷包,给李家的弟妹两个做随身的小东西。
他们却不见得喜欢姜琮月做的,到后来她也懒得再上心,应付过去便是。
没想到这些东西还留在她的箱笼里。姜琮月喝完了一碗番茄汤,只觉得口中清香温暖,眼睛也没抬一下,说:“丢了便丢了,不用在意。”
论琴也笑了一下说:“是,本也是不值钱的玩意儿,只是想到到底是小姐亲手绣的,弄丢了有些可惜。若是没弄丢的话,您赏给我们带着玩也好啊。”
姜琮月说:“那些东西有什么好戴的,你们若是想戴,我箱子里有的是真金白银的坠子,想要什么我便给你们。”
论琴霎时间喜笑颜开,忙不迭地道谢:“小姐当真是大气!小姐实在是世上最大气的人!”
姜琮月刚拿起筷子要用饭,就听见身后略有踩动脚下石板树枝的响动。
她回过头一看,竟然见到是宋温走过来了。
论琴听见声音也抬起头一愣,没见过这个生面孔。
尤其是看见一个年轻的外男出现,论琴的表情霎时间便有些警惕。
宋温往两侧看了看,似乎是没找到地方,既然撞见了姜琮月在这里,他才匆忙地举起手拱手道歉:“抱歉夫人,我刚来算学馆,对路径还不熟,不知道误入了夫人用饭的地方,还望夫人原谅。”
说着他又歉意地左右看了看:“若是夫人有暇,可否能为宋某指点下路径?宋某不敢再打扰夫人。”
姜琮月只是抬起头来,往身侧地上看了看,说:“往东北角去就是了,宋先生可是才子,怎么这样的路也不认得?便是不认得,跟着张先生去就是。”
宋温连忙拱手:“不敢当,不敢当先生如此称呼……张先生他至今仍然沉迷计算,还有一道题未解出来,还在屋里写题。只是宋温心浮气躁,耐不得肚饿,便出来寻找膳堂,叫夫人怪罪了。”
他得了指点,似乎便打算离开。
可是却又好像看见了什么,目光停留了一下,惊讶地说:“这可是瓤豆腐?”
见论琴一下子目光不太友好地落在了他脸上,宋温急忙解释道:“不好意思,这瓤豆腐是宋温家乡的菜点,离家读书、进学赶考多年,如今见了这家乡的菜色,难免有些触景生情,叫夫人见笑了。”
年轻的少年郎露出腼腆的笑容,略带些不好意思。
姜琮月没打算继续搭他的话,宋温见状,似乎觉得待下去也没什么话可说了,他刚刚这话说得也有些尴尬,于是便只是拱了拱手,转身阔步离开了。
论琴盯着他走远了,这才收回目光来,小声说:“小姐,这人是什么来头?怎么觉得怪怪的?”
她也见过那位张斗先生和小姐交谈,往往是落落大方,并不会套近乎,聊的也总是正事,要么就是算的题。
再就是长孙家的青松公子,还有最熟悉的西望公子,这些年轻儿郎与小姐交谈都是落落大方、有理有节,不会套近乎。
论琴敏感地觉得这个人虽然看起来好像颇通学问、诗书满腹的样子,可是心性却不太正。
“他是陛下新给我安排的学生。”姜琮月面色不变,只是微微叹了一口气,抬起眼来。
“我们只管看看陛下还想做什么吧。”
一下午的时间,宋温似乎帮张斗做了不少题,张斗到最后虽然仍然没有对他放下戒备,但倒也没有一开始那么防着他了。
宋温虽然年轻,可是为人却不算稚嫩。
不过几个时辰的功夫就已经和算学馆的其他大人交谈起来,甚至已经有些熟络,和他们打成一片。
倘若有人经过时,还会与他打招呼,谈笑两声,宋温也便抬起头来与之谈笑,笑容明媚,有少年人的蓬勃之感。
姜琮月下衙便从他身旁目不斜视地离开出去。
宋温向着门外谈笑的笑容才稍稍收敛了下来。
“宋郎一直看着我,可还有什么话说?”
宋温只是将目光撤回来,淡淡说:“没什么。”
到了陆续下衙的时候,算学馆的学士们都纷纷说笑着往外走。
刚跨过门槛,许多人便都停下来,看见外面有一辆马车停在那里。
宋温跟旁人交谈着,听见旁边的人声音停下,也跟着抬头看去。
只见姜夫人站在一辆马车前,那辆马车十分华丽,门头的灯笼上挂着一个大大的“薛”字。
这和姜夫人自己乘坐的马车不同,要高调得多,似乎是为了彰显什么。
宋温的脚顿了一下,停在门口,借着门框的遮掩,淡淡地站在门口。
姜夫人还没走过去,车帘便被撩开,从里面走出来一个年轻俊美无俦的公子。
他比寻常的年轻公子看上去肩膀要宽敞一些,面容带着几分少年与青年之间的俊朗。穿着劲装,袖口束着护臂,一看便是少年武将的打扮。
衣裳的色彩并不显眼,可是那材质、那暗纹、那绣工、那剪裁,无一不是顶级的手工才能够做得出来的,只怕价值千金。
这样一个出色的贵公子一出现,便夺去了所有人的目光,将所有人的光芒都压了下去。
也包括这位年轻出彩的探花郎宋温。
他撩开帘子,刚露出那张面孔,脸上便显现出无限的笑意,好像看见了什么稀世珍宝一般。
立刻便迎上去,急不可待地上前来搀扶姜夫人。
姜夫人一边和他说着话,一边被他扶着上车,那年轻男子便一直在她身后扶着她,看见她坐进了马车里才收下手。
可是这脚步却没动,而是淡淡地回过头来,似乎往算学馆里看了看。
宋温浑身一凛,不知道为何,总觉得这目光像是落在自己身上的。
那目光也不带什么情绪,可宋温却觉得浑身刺骨冰寒,仿佛将双手插入了寒冬腊月的冰潭之中,那寒意一丝丝地顺着连心的十指往上窜,通过臂膀深入肺腑。
宋温竟然没能做到坦荡,下意识地往后撤了那么小半步,将自己的大半身影掩藏在算学馆的大门之后。
等到那马车离开,他才在恍惚之间松了一口气。
薛成琰一路都没提起那个人。
回了薛府之后用了膳,他才问:“今日晌午送来的,还合不合胃口?”
姜琮月笑着点点头:“我很喜欢,尤其是那道荔枝肉,感觉和寻常做的不一样。”
薛成琰脸上露出一丝喜意,眉梢眼角藏不住,都是少年的得意风光。
“那是我做的,我向厨子学了许久才学会做一道菜。你看,琮月也觉得我做的最好吃是吧?”
姜琮月有些惊讶:“你竟然学做菜?”
薛成琰换了一双箸,一个劲地给她夹菜,嘴角的笑意微微挑着,说:“那日不是说过吗?你若是喜欢吃,我去学着来给你做。厨子做的固然好,可亲手做的,毕竟不一样。”
姜琮月将他夹到自己碗中的这道菜夹到口中,清甜爽脆的口感即刻散开。
是薛府宴会的那日说的,她同他讲了从前做猪油面的事。昨日去见舅舅,在那里吃了一碗猪油面,他大约是想起来了。
姜琮月笑着吃着,垂下眼去,薛成琰也没有说话,一直紧紧地盯着姜琮月的手,似乎要看她是不是真的很喜欢这道菜,要见她吃完。
就像他们初见那日,薛成琰在井边就着井水为她洗衣裳一样。
当时姜琮月并没有想过,那是不是薛家的哪位少爷,因为她觉得这样的天之骄子出身高门的大少爷,哪里会洗手做羹汤,做这样的事。
可他还是做了。
姜琮月正这么想着,还没回过神来,薛成琰却有些难耐了。
他本在一旁的铜盆中净着手,回过头来,看见姜琮月仍然垂头在深思,不由得停顿下来,向她走过去。
等到姜琮月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蹲在自己身边,仰起头看着她,握住了她一只手。
握她手的这个动作似乎还稍微有些用力,紧扣在掌心,然后将她的手执起来。
姜琮月愣了一下,转头看他。
他就这么握着她的手,掌心温热,眼神却似乎不同以往,只是明亮得犹如小狼一般仰望着她。
这一刻竟然多了些绵软又炽热,还压抑着些微暗影的情绪。
“琮月。”他说,声音也不知道为什么就那么缠,眼神直勾勾的,“你今天有没有想我?”
“我今天一直都在想你。”
“回家想你,练武想你,用饭想你,派人去算学馆想你,见人回来了想你,去见舅舅想你,爹叫我去吩咐事也想你。刚刚净手,转身没看见你也想你。”
“我就是想你——想得受不了了,想你看我,想你看见我高兴,想你因为我笑,想你叫我的名字。”
姜琮月一愣,她脸上都开始发起烫来。
固然那日和薛成琰说了那些话,可她平日里要张嘴还真无法开口说出来,只是有些紧张地回头看了看。
只是薛成琰却因此抬头轻声笑了笑,伸手轻轻捧着姜琮月的脸,用一种轻到极致温柔的力道,却又似乎是引导地将她的视线转回来。
声音更缠:“早就让他们出去了。”
他又执起姜琮月的手,在自己那张俊容无双的脸上摸了摸,甚至稍稍偏了偏头,像枕在她的手心里一般,还像是轻微地蹭了一下她掌心。
“我和那个探花郎谁更俊美?”
他表情甚至认真,像是真的想得到这个问题的答案。
姜琮月愣了一下,瞬间失笑。
原来是为这个?
她再看着薛成琰,就好似看见主人身边有了别的猫气味的家猫一般,固执而认真地要她确定。
他也听说那个探花郎的事了,觉得他形迹可疑,其心可诛。
姜琮月再看他就觉得可爱了起来,被他压住的手轻轻动了动拇指,在他的嘴角拭了一下,眼神也跟着认真:“当然是我们成琰。”
薛成琰一怔,眸光因此动了动。
却眼中爆发开笑意和亮光,更加得寸进尺:“那你能不能说,他们都比不上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