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云笙正色,将她拉到床边坐下。
“眼下时间不多,你定要听我说。”
“在这城里,我不能时刻在你身边,你切记不可随意离开二皇子身边,更不可像今日这样随意爬伤城楼,或是出城。”
城里内外都有蛮人,固然危险。
但更危险的是那些饿疯了的百姓。
想起今日远远看到江月上了城楼,他恨不得扑过去将人拉回来,但理智告诉他不能影响大局。
江月挣扎一瞬,想起二皇子方才的举动,不适感充斥全身,“将军怎么开始信任他了。”
乌月镇,她爹娘的事在心里始终是一块石头。
可眼下时机不对,她不能用这事来让萧云笙分心,忍了忍,江月只能找了个不算理由的理由:“二皇子让人看不透,做事也不留余地。而且,人人都知道他和将军您不睦。”
京中人那么多,平叛也好。
赈灾也罢怎么也不该轮到他,一个锦衣玉食的皇子。
“这,是官家的旨意,容不得我挑。”
就因为不睦,圣上才放心。
见她眉头始终皱着,心事重重,萧云笙伸手替她揉开,抚平,不一会指尖和她额上的温度娇揉在一起,明明知道他在这里不能待上太久,每一刻每一分都要挑拣重要的事说清楚,可离得这么近。
萧云笙的理智早被身体深处情愫影响,只想这么紧紧抱着江月,多贪恋此刻的满足。
“后日,我们就会攻城。在这之前一切都会发生变故,不要轻举妄动,也不要信任何人。”
“攻城?一城的百姓怎么办。”
对上她清澈的视线,萧云笙连安慰都说不出,微微闪烁着眼眸:“攻城难免会有波及。”
他自然会救下所有人,但刀剑无眼,他打了那么多次仗,历史上那么多武将,没一个人能做到真正的兵不血刃。
毫发无伤。
江月几乎已经看到血流成河的场面,想起今日看到的城墙下那一抹被土色盖住的红。
这些百姓何其无辜,被天灾折磨,被人祸波及,只求一口吃的维持下去。
“百姓手无寸铁,四处分散,随时都会被蛮人拿来作为阻碍我们的软肋盾牌,这些蛮人围的铁桶一般,我们的探子试过几次都能潜进来,就连我都颇废了一番心力。只能借着卖粮的名义拼那么一把。”
可百姓见到刀剑,只会慌乱逃命。
江月心思转了一圈,突然眼眸一亮,一把拉住萧云笙的手兴致高昂的开口:
“若是能把百姓团结到一处,在这城里弄出些动静,是不是能分散这些蛮子的注意力,也能帮到将军?”
目光落在她这无意识的举动上,萧云笙很适用,凌厉的眉眼柔和起开,缓缓点头。
江月勾起唇,主动贴上他耳边,低声说着心里刚想的计划。
原本还带着暗暗的笑意,耳朵上的痒和热气让萧云笙呼吸都沉了,可听清她话里的打算,萧云笙彻底冷下脸,“绝不可能。”
让他把她放在那么危险的境地中,还不如直接杀了他。
“可是这样,不是攻城最大的问题都能迎刃而解了么?”
见萧云笙依旧不松口,江月揉着脸颊,仔细盯着他紧绷的唇角,突然靠近亲了一口,软着话:“将军是当我这般没用,只能当被人保护的弱小,还是一点信任都不愿意给我,让我试试,就算不成,也不妨碍将军的计划,不是么?”
不是。
萧云笙想要反驳,可这丫头这一会也不知哪来的胆子,直接用手按住了他得到唇,摇头晃脑的说着大道理堵着他的嘴。
“将军,我想帮你,以后日子那么长,我站在将军身边总不能一直仰望着您,偶尔也要让我和您比肩几次,这样别人才不会说我高攀了您,说我飞上枝头。”
眼前的人,还是刚入府的样子,但身上好似有什么地方不同的,过去是人畜无害的小兔,柔顺是她一贯的模样,不知不觉,这兔子变了模样,长了翅膀,即将翱翔于人前。
这是他一贯想要看到的场景,他不能阻拦,萧云笙沉默许久,无奈点头。
“记住一切,都比不过你的安全。”
等萧云笙离开,江月便说了计划给二皇子,只半日不到,他不仅说服了蛮人,还连游街的花车都让人准备好了。
“我只是告诉那蛮人,想要这些百姓听话,可以不用鞭子和粮食,用他们信仰就够了。”
计划是她做的,真到了要去实行时,江月有些紧张,入眼所见都是面黄肌瘦,麻木空洞的目光。
但为了家人,为了活下去,都是用着为数不多得力气祈祷。
一个个微垂眼帘目光避让以示尊敬。
随着轻缓的步履,发尾缠绕的绸缎微微摆动,上头系着的银质铃铛碰撞出清脆的声响。
就算一开始有不信的蛮人嬉笑着,这会也都正色起来,跟着围着的百姓鼓动着手脚。
游街的花车被无数绽放的莲花围绕,江月微微张开了嘴难掩惊叹,心里更骂这些外域的蛮人,多余一口的吃食都不愿意给百姓救命,却能在半天的时间弄来这么华丽的车。
咬着牙,挺着腰,江月顺着上头的暗藏发热几阶楼梯一步步走到最高处。
为的是站在道路两旁的百姓都能清楚的看清神女的样貌,沾染福气。
目光落在江月身上时,眼底都是一抹希望。
琉璃般裙摆轻轻一转就仿佛看到了天边亮色,更不用说裙摆上绣着的海棠花,在花车前进时被各色光线折射,让上头的花骨朵栩栩如生。
而江月那张找不到一丝瑕疵的脸,全然压住了这琉璃醉的风华,相伴相生,宛如从天而降的神女,飘舞在人间。
这还是那个有些姿色的丫头呢。
“神女赐福,一撒。”
江月秉着呼吸,从花车上早就准备好的篮子里抓了一把荷包丢了下去。
荷包里的东西嬷嬷说过,装着大师开过光的平安符,取得是吉祥如意的意图。
一路上会经过每一条街道,需要江月稍作停留,上香焚香,乞求度过天灾。
每渡过一条街道,跟在车队身边的队伍就又长了一些。
那些吊着一口气的,也都撑起身子,跟着游行的队伍挪动着,往最安全的,江月和萧云笙再三研究出来,易守难攻的围墙处靠近。
虽然心里还是紧张,但江月做的还算有条不紊。
等看到那越来越近的目的地,她已经能从容的将目光从路边一个个抬头仰望她的人脸上拂过,就连笑也自然松快了些。
但手心还是难免出了汗。
江月从花车下来,刚抬脚准备焚香。
却突然感到有人拉了一把她的裙摆。
江月低头看去,是一个脸色发白,嘴唇没有丝毫血色,身姿瘦小的小女娃。
“你是仙女姐姐么?你是来给我们送福气的么?”
这还是一路游街第一个跟她说话的人,也是先前不曾有人告诉过她会出现的场景,江月只惊讶了一瞬,左右看了一眼见跟随的蛮人没有阻拦,便放心的上前。
缓缓的蹲了下来眼底浮现出一抹笑意来,轻声开口:“是呀。你想要什么福气呢?”
“不是我,是我阿娘,她病了,从小我就听说,祈福神女说出心愿只要赐福,她的病就能好了,没想到真的有神女,是不是我阿娘近距离沾一沾您的仙气,病就能好了,您能不能跟我出去去看看她?”
那么瘦弱的孩子仰着头,因为营养不良发黄的眼白却盛满了最干净的眼神,就那么期待的望着,让江月说不出拒绝的话。
她心里最清楚,神女不过是她从听过的民间故事里,拿出来迷惑蛮人,救他们的手段,是表演罢了。
哪怕去了也改变不了什么。
这里离目的地这么近,花车附近已经是接近八成的百姓,只要他们都能聚集在那一楚,坚持到萧云笙攻城,这些日子地狱一般的处境就会结束。
一切都会恢复正常。
可看到这孩子里的期待和无助,
江月心里一痛。
“我……”
刚张开了嘴,那几乎一用力就能拧断的小胳膊又一次怯生生的拉住了她的裙摆,好似生怕她不答应走了,可又怕她自己的手脏弄坏了江月华丽的裙摆,只小心翼翼捏着一个角。
“求您,就去看一看,阿娘已经病了好几日了。”
僵持的空挡,蛮人头领已经看出异样走上前,不耐的摆手催促江月跟着那孩子过去。
“既然说了,那你就去嘛。你要当神女,我给你当了,你就要让他们乖乖听我的话,不然,他们,你们都要死。”
江月咬着牙,只能认命的从马车上下来。
原本寂静的人群顿时开始沸腾起来。
小丫头突然松了手,向前跑去,停在一个妇人面前欢喜的叽叽喳喳说着话:“娘,我把神女请来了,她答应给你赐福保佑你长命百岁,你的病要就好了。”
那妇人依靠着柱子,双目始终闭着没有一丝反应。
看着那丫头的模样,江月仿佛看到了自己。
“娘你说话啊!”
江月笑容僵在脸上,上前摸了摸小丫头的头发以示安慰,等转头打量着那妇人时,笑容彻底消散。
这妇人脸色都呈现不正常的灰白,有些怪异。
不像是昏睡,更像是……
江月喉咙发紧,不等她看仔细,一旁的百姓不知是谁爆发出一声高亢的尖叫。
“死人,又有死人啊。”
“晦气,神女游街赐福,这人横死在这,还让神女替她祷告,分明是要抢福。”
“是天灾,是天灾,朝廷不管我们了,神女也庇护不了我们,这是天要亡我们!”
“都是这些蛮人,霸占了我们的城,都是朝廷不管不顾,再这样下去,我们都得死!”
“和他们拼了!”
周围的百姓顿时暴动,一窝蜂的涌上前来。
“不,我娘没死,你们别过来!”
那小丫头也察觉到不对,虽然惊恐不已,但还是转头紧紧抱着自己娘亲。
江月摸了摸妇人的鼻息,抿紧了唇。
小丫头也学着她的动作探了探,半响后‘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退后,你们冷静些。”
江月顾不得其他,
一遍遍的试图唤醒这些愤怒上脑的百姓,若是此刻就抱怨,外面将军他们攻城救援的队伍定然会受到影响。
一切努力都会白费。
她努力平复着涌动人。
但声音很快淹没在此起彼伏的哄喊声里,格外无力。
眼看人越来越近。
江月额头都渗出了冷汗,不知道接下来会面对什么。
一连串的咳嗽声突兀的响起。
这些人脸上的愤怒很快被惊恐代替,纷纷猛然停下来脚步,闭上了嘴。
指着江月身后。
“阿娘,你活过来了!你没死!”
江月回头,正看到被那丫头抱在怀里的妇人脸色恢复了血色,茫然无措的将孩子护在怀里,警惕的望着四周。
江月屏住的呼吸终于落了定般,缓缓吐出一口气,看到那孩子欢喜落泪的模样,也忍不住跟着为她开心的红了眼圈。
可那妇人突然目光落在江月身上,突然松开孩子,跌跌撞撞的朝着她走过来。
咚的一声跪在了地上。
“神女,多谢神女救我性命,把我从阎王手里抢了出来。”
江月擦眼泪的动作僵在空中,急忙弯下腰去拉她起来。
可铆足了气力要跪在地上的人,哪里是她能拉起来的。
掷地有声的继续自顾自的说着感谢地话。
“错了错了,我什么都没做的。”
不管她怎么解释,妇人都一味认为命就是江月显灵,不住的磕头。
突然想起什么,还将那孩子一把抓过来,按着她的头一起往地上撞,只几下额头就青紫一片,可她却像不知痛一般,继续磕着。
渐渐地周围的传来小声的议论。
不知是谁带头念着,伴随着母女两人诡异的额头声。
一个两人。
成排的百姓纷纷跪下,跟着一起磕头。
将手里的蜡烛,祈福用的莲花举过头顶,恭敬又庄严。
“神女显灵。”
“神女赐福。”
“求求神女把这些蛮人赶出去!”
“求求神女赏赐我们一些吃的吧。”
越来越多的人将病痛的位置,和生病的家人拉出来,甚至还有人不顾一切返回家中,重新挤回到人群里,只求江月多看他们一眼。
“安静,你们安静!”
声音淹没在一声比一声更响亮的呐喊里。
江月急出了一身的汗,却没有一个人愿意相信。
疯魔一样连连的磕着头,喊着话,整个城镇上空,响彻百姓的呼声,那些一直在路两侧驻守的蛮人护卫抽出刀,盯着头领,只等着一声令下。
“乱了,都乱了,你们不听话就都得死!”
江月回头,原本还在她身后不远处跟的二皇子不知何时落在了队伍的最后面,眼底的市侩都消散一空。
身上桀骜不可一世的气势挡也不挡,拿出手里拿用来传信的烟火棒骤然点燃空中。
随后缓缓抬起手。
竖在唇上,微微一笑。
在烟火残存的火苗落下的瞬间,方才百姓手里的跌落的蜡烛和祈福用的小坛洒满的酒成了最好的助燃剂。
整个城里成了一片汪洋大火。
百姓的痛呼,蛮人的咒骂,逼人的热气,皮肉烧焦的气息融合在一起。